《遯園醫案》~ 卷上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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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上 (1)

1. 卷上

光緒丙申,伯章研究醫學已十年矣,恆兢業不敢為人舉方。秋杪,舍弟璋如患白喉,又兼泄瀉,猝難延醫。適章自館歸,診之,身無寒熱,口不渴,舌胎淡白而薄,底面微露鮮紅色,小便時清時濁,脈浮澀滿指。審由燥氣所發,因兼泄瀉,始尚猶豫,繼乃恍然大悟曰:此肺移熱於大腸,病邪自尋去路也。即疏喻氏清燥救肺湯,一劑知,再劑已。

嗣表兄彭君厚生暨李朂丞姻丈以他病同至,章舉以相告,彭君拍案大叫曰:非名手莫辨!李公亦深相嘉許。因此踵門求方者,絡繹不絕,章亦不能深閉固拒矣。

李君楚枬女,年方十歲,患燥症,紅喉轉白,服發散藥,米飲不入口已數日矣。延余往診:口渴,身大熱,無汗,心煩,夜不安枕,舌無苔,鮮紅多刺,幸有浮液,不甚乾燥,脈浮大而芤。余曰:此乃燥症誤表,挽回甚難。為疏養陰清肺湯,大劑頻服,勉盡人事。次日遍身露紅斑,幾無完膚。

余曰:內邪外出,此生機也。仍守原方大劑加味,每日夜盡三劑,三日而平復,續以養陰方善後。聞愈後半月,髮膚爪甲盡脫,燥症誤表之為害,有如此者。

李氏子,年十餘歲,患乾腳氣,兩足緩縱不能行。醫者作風寒治,用五積散,益劇;或作痹症治,亦不效。病在床褥已三月矣。挽余治療,審視:足不寒熱、不紅腫,亦不疼痛,舌苔如常人,口不渴,脈沉遲而澀,即照陳修園四物湯加味法,服二十餘劑而愈。

李君思澄之侄女懿娟,年甫十二歲,夏曆正月初間,得春溫症,先是進服表散、溫燥等方,大熱、大渴、大汗。延診時,見其熱渴異常,脈浮大而芤,身無汗,舌無苔,鮮紅多芒刺,心煩不寐,米飲不入,症殊險惡。幸小便尚利,與《傷寒論》所云「小便利者,可治」相合,斷為陰未全絕,猶存一線生機。

渠家有一老人,嘗涉獵醫書,亦或為人舉方,向余言曰:此症前此服藥,不過敗毒散等方,皆系普通發散之品,藥未必誤,而病勢如此沉重,殊不可解。余應之曰:後世通行表劑,皆為寒而設,不知此乃春溫,仲聖原有忌表明訓,奈醫者不知,每以通套表藥誤人,遂至輕者變重,重者即死,毫無覺悟,殊堪痛恨!此症先因誤表而大熱、大渴,大汗,若當時即進白虎湯大劑救之,尚易痊愈。

今唯熱渴,猶是白虎湯見症,然如身無汗,則是陽明津液被灼告竭,不能濡潤皮膚之症;脈芤心煩,舌無苔而鮮紅多芒刺,則病邪已由衛而累及營矣。寇深矣!若之何?反覆思量,絕無可以磋商之人。

因病者系余女弟子,東家向來深信不疑,即略不辭讓,為疏白虎湯去黏米,加西洋參、蕤參、沙參、花粉、生地、天冬、麥冬大劑,少佐梔、連,頻服,方內生石膏一兩,一日夜盡三劑。

次日,患者反增出時時惡風症,初疑或兼新感,繼審脈息如故,熱渴略減,舌色微潤,心煩亦少瘥,知其仍是《傷寒論》白虎湯中原有兼症,仲師斷不余欺,促其恪守原方,日夜進服。

再二日,各症始十愈七八,舉家相慶;余亦私幸此藥倖勝病,免遭妄議,否則是非黑白,伊誰辨別!又竊喜病家堅信,不搖旁議,故得盡挽回手段,克奏膚功,否則雖有聖智,無能為役。嗣後減輕分量,再進甘寒養陰藥餌,不犯一毫溫燥,計三十餘劑,各恙悉捐。唯如雲之鬢髮,手一抹而盈握,淺者紛紛墮地,皮膚飛屑,如蛇脫然,馴至手足爪甲,亦次第脫盡,久而復生。可見溫病誤表,真殺人不用刀矣,而世乃竟有行醫至老,不知溫病為何症者,謂之何哉?

從母鄧孺人,年五十時,因嫁女積勞,忽患類中風症,滿面青黯,痰涎如潮,從口奔流,頃刻盈盆,手足不仁,精神恍惚,遍體津津汗出,醫者用參、耆、歸、地等藥,病日劇。余聞,自館歸,診之,脈浮大而緩,按之無神,即告其家人曰:病系陰寒大症,非大劑乾薑、烏、附辛熱之品,不克挽救。

因所現各症,顯系陰霾滔天、陽光將熄之候,若服歸、地等藥,是以水濟水也;即參、耆亦不可用,因其柔潤多液,難免不助桀為虐,故仲師回陽方中,每屏除不用,是其明證。即疏真武湯,囑其不避晨夜,頻頻多服,或有轉機。奈其家人以與前藥大異,又非世俗所謂補藥,狐疑不決;余再三逼令進服,始勉強煎服少許。次晨病如故,余即改用黑錫丹

至夜分,兩次吞服計百粒,分量約三錢,其明日晨後詢知痰涎已不上湧,汗不出,脈亦略平,足見黑錫丹之功效,神而且速,余正擬用通脈四逆湯再送服若干,必可轉危為安。適延先此主方老人至,謂痰涎任其湧出為善,不宜引之內返,致留邪為患,疏方仍主參、耆、歸,地。病家因其年老,閱歷既多,方必不錯,敬謹信服,且謂黑錫丹多系峻藥,斷難再服。

余以年輩不敵,雖具熱腸,奈孤掌難鳴,只得忍俊而去。嗣聞痰涎復如潮湧,神思日益昏憒,不旬日而沒,惜哉!後以方質之彭君厚生,即奮立大言曰:冤哉,黑錫丹!使當日我能赴診,必保無虞。隨又轉告余曰:勉之毋怠,從古名醫之被冤者何限,此特其一端耳!為醫者但當盡其在我而已。余唯唯稱善而退。

從伯母周孺人,軀幹碩偉而肥,年七十時,患類中風症,四肢不仁,潮熱,身微汗,面色青滯,時時震動,咳嗽多痰,語言艱阻,脈浮大而緩。適余自館歸,趨候起居。其子魯卿兄,素業醫,年逾五十,歡迎就診,諸從姊五人,先後歸寧,咸聚一室,叩余病勢能否挽救,請為立方,醫藥各費,均由我姊妹擔任,不以何問。余應之曰:可治。

但此當由魯兄作主,余雖有妙方,恐未必信任,即信亦斷不堅,恐中道變更,功敗垂成,事終無濟,誰任其咎?魯兄聞言,即從外躍而入曰:老弟謂此等大病,可以治愈,豈非神仙下凡。吾為人治病已三十年,即某老者年將七十,生平閱歷極多,都未見有痊愈者,如本家某前輩、某女前輩,皆老弟所目擊,雖不即死,恆痿廢數年或十餘年而死。

況吾母年已七十,較各前輩之年五十或六十歲而遘疾者,尤當重視,老弟乃輕易言之,豈非欺人!吾因魯兄盛氣相加,乃徐徐答覆曰:老兄所言,絲毫不爽,但是古今以來,方書所載疾病,若者死,若者可治,除南陽聖訓成為鐵案外,其餘多未可據為定論。老兄習而不察,唯執所親歷所目睹者斷之,則失之遠矣。

弟近來博考醫書,間或為人主方,竊恐為晉唐以來方書所欺,棄短取長,非無一二心得處。現在伯母所患各症,弟謂可以望愈者,心中確有幾分把握,非一味鹵莽,但不得老兄真誠認可,又不為旁人所搖惑,弟亦不敢著手。言次,適七十老者從伯父放亭公入,詢知各情,即命魯兄曰:凡人疾病,總以能治愈為貴,況於父母。

爾母之恙,爾自問不能救治,正當博訪高明,勉圖萬一,今琢侄毅然任治,醫藥費又不爾問,即當專誠請其定方,徐希後效,尚何爭執之有!於是舉家歡悅,魯兄亦欣然命紙筆屬余主方,自矢不參異議。余以館事未便久延,立疏兩方:第一方系黃耆五物湯加二陳降痰等藥,先服三劑;第二方即六君子湯加薑、附等味大劑。因告魯兄曰:方內凡溫補品,可以擇宜加入,唯熟地切不可沾唇。

並囑其家人晨夜煎服盡三劑,少必兩劑,許以守服兩旬必愈。果如期而平復。愈後十年,算逾八秩,以他疾終。嗣後此症經魯兄治愈者極多,輒一一告余,自鳴得意,亦殊悔覺悟之不早。今錄此案,恨不起魯兄而質證之。

先母彭孺人,年六十至七十時,先後兩次患類中風症,與先伯母周孺人所患相同,皆以上方獲瘳。此外救愈者甚多,以方證大同小異,茲不贅云。

從兄魯卿之孫女,時方乳抱,先一日身露微熱,次日即患驚風。適魯兄應戚友召他往,促余就診。為疏小柴胡湯去參,加桂尖、黃連,一服而瘳。其明日又促余更方,魯正回家,詢知服方如此神效,即驚問曰:老弟昨方,從何處得來,愚兄向遇此等症,總難痊愈,即某老人家,亦未見有治愈者。

弟昨方與風症毫無關係,何以神效若此?余笑應之曰:老兄向來對於此等症,毋乃都認作虛寒乎。即某老人家,大抵亦墮此弊。魯兄曰:未必都認作虛寒,而芩、連等藥,每相戒不敢用。余曰:不論大人、小兒,一遇風疾,即當辨明寒熱,方能著手。譬如大地之風,南風熱,北風寒,婦孺咸知,為醫者何得囫圇蹣跚,不究來源,僅以通套去風藥了事耶。

魯兄曰:然則老弟所用之方,概不取去風藥乎?余曰:凡病必究其源,審知風自熱來,非僅芩、連應用,即硝、黃亦為要藥;若風從寒來,則萸、桂、薑、附,皆所必需,有如水泉,塞其源則流自息,尚可取鉤藤、蟲退、殭蠶、全蠍輩之泛泛耶。魯兄又曰:然則老弟所用古方,去熱風者何若?去寒風者何若?願詳言之。

余曰:去熱風方,如《傷寒論》瀉心湯黃連阿膠湯黃芩湯、白虎湯、《金匱》風引湯白頭翁湯,皆可取用。去寒風,則《傷寒論》理中湯四逆湯吳茱萸湯當歸四逆湯、《金匱》附子粳米湯、補腎、大黃附子湯,皆可取用,得其意而變通之,法外有法,方外有方,非可以楮墨盡也。魯兄唯唯稱善而退。

嗣後魯兄凡遇風症,屏絕向來沿用套藥,每用以上諸方治療,嘆為神效。常因疑難症,不憚踵門虛心下問,計魯兄死時,年才七十,使天再假以年,其進步詎有涯涘。而余兩人日得以戴白老兄弟談醫為樂,豈非人身幸福,回念往事,不禁感慨系之矣!

余在李芹芳別墅教授時,其戚彭君祿德,年六十矣,素有哮症,日甚一日,平日儉嗇,不肯服藥,後益劇。挽余診之:脈三五不調,知其不治,姑以平劑予之。閱數日,晨後延他醫診治,謂脈甚善,斷無他誤,並告余,促復診,余卻之。奈主人守候甚殷,強應之。見其病症如故,毫無善狀,切脈果三部調和,大異前日,心念六脈相會,死在即日。

診畢,旁人究問若何?余答曰:脈固佳,然而余不能立方。主人曰:脈既佳,當可不死,何卻之堅也?余曰:此中妙理,一言難盡,且俟明日再商,若必服藥,可暫用獨參湯。主人以余之堅決,即用他醫藥方,至其晚二更而歿。甚矣,脈之欺人也!然在高明,則無慮此。

余戚李君壽彭之內政蕭氏,素孱弱善病,甚至日夜咳嗽,潮熱自汗,夜不安枕,脈微數不可按指。延余治療,知其不治,再三辭卻不可。一日脈露雀啄形,遂直告之曰:疾萬無瘳理,且命在數日,速備肩輿送余回。主人猶不許。乃囑其趕用關東鹿茸三錢、麗參三錢,蒸服。次早,脈略平,不見雀啄形,但無神耳。

晨後余辭去。李家離余家僅十數里,嗣聞延醫滿座,謂脈非死象,反以余言雀啄為非,許以可治。豈知余去未二日而歿。竊謂脈即雀啄,以服參、茸而暫平,即上案所云會脈之類,如燈光回焰,頃刻即熄,醫者不知而為所欺,亦不考究之甚也!

從叔多昌,當四十餘歲時,初患大便不利,醫者每以滋潤藥服之。久之小便亦不利,肚腹飽脹漸上,胸膈亦痞滿不舒,飲食不入,時時欲嘔,前後服藥已數月,疾益劇。最後有一醫謂當重用硝、黃大下,連進三劑,大小便亦閉塞不通,身體益困疲不支。余適自館歸,兩家距離半里許,促往診。

見其面色慘晦、骨瘦,起居甚艱,舌苔厚而灰白,切脈沉遲而緊。呼余告曰:自得疾以來,醫藥屢更,而勢轉殆,吾其不起矣!即命家人將先後服方逐一送閱。余曰:藥均大錯,幸而最後所服硝、黃,未至腹痛泄瀉,否則必無今日,然而危矣!多叔駭問曰:藥乃如此錯乎!當疾初起時,非但醫以為火,余心中亦自以為火,有火服硝、黃,正是對病下藥,未泄瀉者,竊疑藥力未到耳。余笑曰:否否,此症藥與病反,諸醫無一知者,何怪老叔。

迄今圖之,病雖危險,尚有方救,但恐老叔不能堅信,搖於旁議,中道變更,反使余代他人受過,則不敢舉方,以於事無濟也。多叔曰:吾自分死矣,他醫之方,試之殆遍,今爾為吾立方,不論何藥,死亦甘休,斷不致聽他人異議,在他人亦從何置議?遂疏方:烏附一兩五錢,北姜一兩五錢,老生薑一兩,粉甘草一兩五錢。

寫方未畢,多叔曰:如此猛烈熱藥,分量又極重,入口豈能下咽?余曰:入口不甚辣,後當自知,可無贅言,囑其煎成冷服,每日當盡三劑,少必兩劑,切勿疑畏自誤。竊窺多叔猶有難色,即促速購藥,余當在此守服,保無他虞。頃之藥至,即囑其子用大罐多汲清水,一次煎好,去渣,俟冷,分三次進服。

究以疑畏不敢頻進,至夜僅服完一劑,次早嘔少止,膈略舒,可進糜粥,是日服藥始敢頻進,盡兩劑。其明日,嘔已止,胸膈頓寬,索糜粥,食如常人。余因語之曰:今日當不復疑余藥矣。即應聲曰:甚善甚善!當頻服求速愈。余因館事未便久曠,病根深錮,恐難剋日收效,又於原方外加半硫丸二兩,每日清晨用淡薑湯送下三錢,分三日服完而歸。

歸後第四日,天甫明,即遣人召,入門,握余手曰:得毋駭乎?余乃示爾喜信耳!自相別之次日,見先日服藥三劑,吞丸三錢,毫無熱狀,腹脹亦稍寬舒,食量加,體愈暢,除服湯三劑外,遂將丸藥之半分三次吞服,功效益著,其明日又如前湯丸並進,丸藥完矣。今天未明而腹中作響,似欲更衣者,即命小兒扶如廁,小便先至,大便隨出,先硬後溏,稠黏不斷,頃刻約半桶,病如失矣。所以急於告者,使爾放心。

即留晨餐。多叔早廢書,性聰明,通達事理,席間問余:此症究何緣致之,前此許多醫藥,何以日劇?賢侄方為向來所未經見,何以如此神效?願聞其詳。余曰:茲理深奧,即粗知醫者,尚難語此。即承下問,請淺淺取譬,即得大要。人身腸胃,猶人家之陰溝,胸膈猶堂室然,疾系內臟陽氣式微,猶之天寒地凍也。

試觀冬月,人家陰溝冰結,水道不通,求通之法,必俟赤日當空,自然冰釋,此理婦孺咸知,醫者反茫然罔覺。初以潤藥,是益之霜露,則陰溝冰結愈固,無怪二便不通,肚腹滿脹也;繼進硝、黃,是重以霰雪,陰溝即不通,層累而上,勢必漫延堂室,是即陰霾上逼,由肚腹而累及胸膈,遂至咽喉亦形閉塞,時而作嘔也。今余以辛溫大劑頻服,使錮陰中復睹陽光,堅冰立泮,獲效所以神速。

多叔掀髯撫掌曰:然哉然哉!遂為立通脈四逆加人參湯善後。別後一月復見,迎笑曰:前此大病幾死,微賢侄必無幸矣,可稱神技。然而當日謗書,何啻三篋。余曰:侄固知之,幸吉人天佑,不辨自明矣。

族侄孀媳某,年近四十,先患大便不利,醫者與玉竹、麻仁、牛膝等藥,馴至小便艱澀,久之月事亦不通,身微熱,已五閱月,腹滿脹,胸膈時痞時寬,飲食減少,困倦嗜臥,更數醫,率用滋潤破氣及行血之品。一日肩輿至余館所迎診,察脈沉遲而澀,舌苔濕滑而暗。

心念疾本陰寒,今因誤藥,由氣分而累及血分,氣血交併,藥當氣血並治,才能有濟;繼悟氣為血率,氣行則血行,毋庸多惹葛藤;倘氣治而血不和,轉方調血,正自易易,遂斷定單從氣分斬關奪隘。疏方用大劑通脈四逆湯冷服,囑其每日必服二劑;並用半硫丸二兩,分作七日,每早食前淡薑湯送下,許以服完即愈而去。嗣後不十日,遣丁來云:藥完而疾愈,請善後方。

即授通脈四逆湯加人參,令其守服十餘劑;後余以他事至其家,云後方僅服十劑,即平復如常云。

族侄媳愈後,即有邵陽周某妻,年才三十,病症大抵相同,但為日不多,藥誤亦少,勢較輕,即上方減輕分量授之而愈。厥後上症驗案甚多,以無甚出入,不復贅云。

脈理之奧竅,甚難言之,吾自究心醫理以來,不敢以脈自炫,人有問者,輒虛心謝之,而其中妙處,要有不可思議者。友人彭某延余治疾,偶談及婦女娠脈及分別男女,中有一人喜詼諧,謂醫者未拈脈時,必先問其夫若何?次問前此是否生育?或先有兒而歲月若干?月事按期否?種種考察,則心中便有幾分把握,謂其得之脈,毋乃欺人?余曰:君言雖屬笑談,確是題中應有之文,深合醫理,至謂脈盡欺人,則殊不然,勿論其他,請就目前事實論之。

乃低聲告曰:今晨令戚本是寡婦,脈有疑義,幸余先已問明,若不知而妄言,豈不自招唾罵?其人笑曰:君得毋認作孕脈乎?余急搖手曰:否否,毋妄言。令戚外感最輕,與脈不合,醫者即當知通變,不可固執,君前言本系嘲醫,弟則引為訓醫妙論,故能自得師者,在在可取益也。

後數月,以公務復聚,私相告曰:君脈學可謂精矣,敝戚某寡婦,近日果產一兒,尚記憶否?余曰:微君言,幾忘之矣,亦增長知識之一助也。

余在李家教授時,有一醫士曾君過訪,謂昨診某婦人脈,似代非代,不解何故,不敢舉方,已囑其夫延診。閱日其夫果至,云拙荊現無大病,但飲食不善,身體倦困貪睡,醫者以脈歇至,多不敢用方,或有以生脈散脫責者,請駕示方,以釋疑案。即往視之:脈果流利中時一跌,沉吟久之,主人具紙筆促疏方。

余曰:勿藥善。其夫亦驚疑,再三請方,余仍曰勿藥善,後當自知。其夫即曰:月事不來雖已兩月,此乃前此慣弊,未可以為孕也,況脈歇至,前後醫者同然一辭,世豈有孕而歇至者乎?余曰:孕脈歇至,古有明訓,況人身臟腑經絡,一遇痰飲瘀血結毒及飲食停積,脈多歇至。婦人胞中,本來空洞,一旦胎結,氣血阻滯,即形此象。

《金匱·婦人妊娠篇》亦有胞阻之文,特醫者不察,大驚小怪,殊為可哂!即如令政經斷兩月,前非孕而今孕,亦理之常,無足怪者。囑以美膳調養,切勿亂藥。後又兩月,其夫走告曰:孕果驗矣。乃知醫術固非粗心人所能領悟也。

邵陽周某,年三十,一日肩輿就余求方,云患風症,發作無時,屢醫不效,出方閱之,皆普通去風藥,令人噴飯。據述風作時,手足瘛瘲,麵皮震動,頭暈眼花,猛不可當,風息則但覺口苦頭暈、手足頑麻而已。審其面色如醉,舌苔黃厚,不甚燥,尖露紅點,切脈弦數。即授《金匱》風引湯,以便泄風止為度。

閱半月,以書來云:服藥二劑,即便泄風止,後屢發暫輕,藥比有效,惟病根深錮,不時發作,恐非佳象,懇再賜方善後。余乃疏黃連阿膠湯予之,服十劑,不復作矣。

劉某之子,年五六歲,隨母寓舅氏李家,先患泄瀉,李戚曾醫士診之,繼轉慢驚風。李囑曾挽余同診,下利清穀,口不渴,身熱微汗,舌苔灰白厚滑,目上視,氣喘,手足躁擾而厥,切脈沉弦而勁,余難之,謝不主方。李家以其甥也,懇請再四。乃主附子理中湯吳茱萸大劑冷服,囑其不避晨夜進服,勉希萬一。

次日其母舅以既進溫補大劑,即取關東鹿茸入藥並服。又明日,疾大瘳。其父某自家至,云:嘗見醫士治風,必用勾藤、蟬蛻、殭蠶等味,茲獨屏絕不取;數歲小兒,以溫補大劑投之,將來必患別症。曾醫聞而憤甚,踵門以告。余曰:恩將仇報,古今同慨,非獨醫也。相與大笑而罷。

余與從兄念農,當光緒末年,同在李家教授,距離半里許,其室朱滿妹,時年三十,一日肩輿至館,云患氣痛已數年,醫治益劇,時值冬月,怯風異常人。詢知胸及背脅牽痛,頭重不舉,手足痠軟不溫,面色黧黯,舌苔濕滑而厚,時時欲嘔,脈沉遲而弦緊。予瓜蔞薤白半夏湯不應,進人參湯亦不應。

乃用烏頭赤石脂丸併入蜜作湯冷服,痛稍減,即囑其相機遞加分量,連服不斷,以疾愈為度。後兩月為夏曆新正,余時家居,復肩輿抵念兄家就診,云烏頭附子已增至每劑二兩,服藥時毫無痛苦;但停藥三四日或五六日,疾又作,根未拔,故再請方。余為改用生烏頭二個,計重二兩,入前湯內,以清水七大碗,煎至四大碗,俟冷,分七次或八次,漸次增加進服。

奈從妹以病苦貪速效,又以曾服附子近二十斤,有益無害,心信堅,膽亦壯,遂取進三分之一,約至二句鍾,不見變異,續進三分之一。時天已晚,鄉人儺,盡室觀燈,獨從妹在室,忽面如火烘,手足頑痹,口中麻,知藥力發作,強忍之,不令人知,擁被而臥,約一句鍾,身漸漸汗出。迨觀燈者返,則笑語曰:吾病今其瘳矣。

次日促診,告以先夕各情,並述今早諸病如失,後當不復作矣,請疏善後方,為疏理中湯加附子,並令以溫補美膳調養而痊。後念兄以症奇方奇,詢余曰:閱歷多矣,從未見此等方並大劑者,豈他醫皆不知耶?抑知之而不敢用耶?余曰:唐宋以來醫家,多以模稜兩可之方試病,又或創為古方不可今用之說,故《內經》之理,仲景之方,幾成絕學,間有一二卓犖者,恆倡而無和,道阨不行,亦如孔孟身當周末,終於窮老以死也。醫者治病,必先煉識,一識真病,一識真方。

仲師之方(經方),即真方也,識既真則膽自壯,一遇大病,特患病家不堅信耳,信苟堅,除不治症外,未有不愈者。念兄唯唯稱善,並勉將來。念兄生平孝友好施與,長餘八歲,共筆硯最久,常師事之。死之日,鄉人諡之文惠,曾囑余敘為諡議。今錄此案,何禁池塘春草之感也!

外科必識陰陽,方能為人治病,否則藥與證反,或雜亂無紀律,勢必輕者變重,重者即死,害與內科同等,不可不慎。從兄念農之長子莘耕,素羸弱,年十歲時,得項疽。外科用藥內服外敷,潰久膿盡,流清汁,更以涼藥服之,身冷汗出,困頓不支,脈微弱,不可按指,為疏四逆加人參湯,大劑冷服。三日,諸症悉平,瘡口清汁轉膿,改用陽和湯加附子而瘳。

族侄某,父早世,素不率教,親屬皆厭棄之。一日腹旁生疽,從未用藥,久而潰爛,膿盡,清汁泫流不斷。適余自館歸,匍匐求醫藥,審視面色黧黯,舌苔濕滑,脈弱無神,心念余雖識病,望瘳殊難,姑以陽和湯令小兒輩給藥三帖,命其分三日服完。嗣後旬日,忽來報曰瘡口已斂,遂不藥而愈。可見藥症相對,其神效洵匪夷所思矣。

先世父封臣公,少年患吐血疾,以善保養,不藥而愈。生平常以節欲食淡教人,體雖清羸,卒少疾苦。年七十時,患五更洞泄,章嘗勸服補腎溫劑,不聽,日益居。屬家人煎送補劑,堅卻之不顧,曰:死生有命,藥物何功?並葷腥亦不御。一日昏迷不醒,手足痿廢,溲便不禁,日更中衣六、七次,面目黑氣瀰漫,脈浮大濡緩無神,時而歇止。診畢嘆曰:症已不治!姑以參湯徐徐灌之,盡二盞。

次日,口中喃喃鄭聲,語無倫次,問之不省。親眷戚友問候者,皆計日候凶耗。章見藥餌可入,胃氣未絕,即以溫固脾腎、扶養氣血大劑,並輔以雞肉汁和糜粥,漸次增加。後竟每日服藥二大劑,糜粥盡三大碗,以為常,逾一月,諸症悉退。略省人事,以藥餌進,即堅拒之,遂止不復沾唇。

久之,平復如初,年逾八秩而終。當疾劇時,戚友距離較遠者,咸謂死在旦夕,以久不得耗,疑為秘不發喪,豈知轉機殊出意外。竊思藥餌為治疾之需,有疾時資之治療,則疾去而元氣復固也,而世之貪生畏死者,每倚為日用之常膳,一遇疾病,必至無藥可醫。先世父之所以獲瘳者,妙在平日不進絲毫補品,且素食日多,故得疾雖異尋常,而藥物靈驗亦異尋常。願以諗世之留心養生者,並語醫士,如遇斯人斯疾,勿拘常例而輕棄之也。

周子某,年約三十,患水腫已半年,醫藥遍試,日劇。延診時,頭面、四肢、腰腹、胸背皆腫如瓜形,僵臥床蓆,不能轉側,皮膚脹痛異常,即被褥亦不能勝受,氣喘,小便不利,脈沉而微。

診畢,就室,呼主人曰:古人言水腫死證,見一即危,如缺盆平、掌無紋、臍突、足底平皆是,今皆兼之,況皮膚痛不可支,有立刻破裂之勢,須防外潰,喘滿又恐內脫,雖有妙方,必無幸矣。即辭不舉方。主人及病者皆曰:疾不可療,命也,但願得尊方入口,死亦甘休。余聞而憐之,即疏濟生腎氣丸而去。

越數日,來告曰:藥完二劑,小溲如泉,腫消大半矣。可否再服?囑其更進二劑,病如失。嗣以六君、八味丸湯並進而瘥。甚矣,病機之難以常理測也。

人身陰陽,互為其根,一有偏勝,百疾生焉,故《內經》曰「陰平陽秘,精神乃治」。然亦有素稟偏盛者,難以一概論也。先從伯父放亭公,素稟偏陽,少年患脫肛,必進硝、黃乃效。自後或數年一發,或十數年一發,無不皆然。迨七、八十時亦然,平時無他疾,脈沉潛不露。

臨終時,忽頭暈難堪,即牙關緊閉,舌喑不言,喚之不省,手足痿廢,滴水難入,脈細欲絕。其子魯卿從兄問曰:有方治否?答曰:陰竭矣,雖有方,必無及,況滴水不入,其奈何!魯兄曰:何所據而斷為陰竭?余曰:證大類中風,然細察口無涎,鼻無涕,目無淚,身微熱而無汗,即此以推,便知頭暈等症,皆由陰竭使然。且面露紅光,足厥冷,亦是孤陽上泛見症。

《傷寒論》曰「小便利者可治」,謂陰未竭也,醫者當活潑看去,推類以盡其余,斯為能自得師者。即試探下身,果無溲便,閱日而沒,並易簀時亦無溲便痕跡。醫為人之司命,對於陰陽偏盛之體,先事補救,或可延壽算於無形,然而有命存焉,蓋未可強也。

劉氏,妊已及月,一日腹脹痛,下血水甚多,胎寂不動。延診時,見其精神困頓異常,自汗不止,舌苔灰白,脈浮大而遲。主人請催生方,余曰:未也,切勿亂。為疏氣血補品大劑。閱日,人平復如初,胎始動。服藥又兩旬,產一兒,才半日而殤。此症先因母體孱弱,以致胎元不固而崩漏,胎既受傷,母命亦危,使誤認為正產,而以催生藥強迫之,勢必兩敗俱傷,惟補養以培母氣,則胎自然受益,聽其安可也,產可也。醫者可不知所從事哉。

李某,年二十餘,先患外感,諸醫雜治,證屢變,醫者卻走,其父不遠數十里踵門求診。審視面色微黃,少腹滿脹,身無寒熱,坐片刻,即怒目注人,手拳緊握伸張,如欲擊人狀,有頃即止,嗣復如初,脈沉澀,舌苔黃暗,底面露鮮紅色。診畢,主人促疏方,並詢病因。答曰:病已入血分,前醫但知用氣分藥,宜其不效。

《內經》云「血在上善忘,血在下如狂」,此症即《傷寒論》熱結膀胱,其人如狂也,當用桃核承氣湯。即疏方授之,一劑知,二劑已。嗣以逍遙散加丹、梔、生地調理而安。

周某,年三十許,患傷寒,醫藥遍試不痊。適余以戚病往視,遮道挽診,云刻已外症毫無,但精神恍惚,不甚省人事,時欲就臥房溲桶,以面向之,禁之即大叫,伸拳擊人,疑為祟憑,僧巫祈禱,幾無虛日,脈沉結,溲便如常,舌苔微黃而晦。余以症疑未審,約以明日至余戚家取方。

戚怪余至之晏,具以告,戚又疑要厚禮方肯給方。余曰:非也,症未審,故不予方。次日,其家遣人索方,授桃核承氣湯,二劑而愈。戚以症奇方靈就質,余曰:《內經》云「血在下如狂」,仲景亦曰「熱結膀胱,其人如狂」,是即傷寒蓄血症也。此症恍惚不省人事,及大叫伸拳擊人,即如狂之見症。

人身小便,為通瘀妙品,婦科產後,常用以治瘀血,病者時欲面向便桶,意其內既有瘀血,其臟腑必有窒礙難言之隱,故借吸入溲氣以宣其鬱。醫者讀古人書,以參考病人見症,豈必一一吻合,當如作八股文,從旁面對面反面著想,則題理、題神,昭然若揭,毫無遁情,所謂讀書不可死於句下也。餘本《內經》之理以探病原,即用仲景之方以鏟病根,獲效所以神速,無他巧妙也。

上症討論畢,一士人從旁聞之,即曰:上年曾見一人,貧無立錐,又乏期功之親,寄人廡下,一日患病,不知緣起,久之如醉如癡,未曾用藥。人疑其癲,閉之室中,任其生死。越三日,疾大瘳,呼啟門。人初疑之,繼審精神語言,與平常無異,出之,怪其不治而愈,病者亦不能言其所以。

主人覺室中原有小溲一大桶,今干竭無餘,地面亦無一毫濕痕,惟旁一破碗,溲臭不可聞,知其必因渴飲盡也。今聞先生小便治瘀之論,似與所見者相類。余曰:然哉然哉!因並錄以為醫學啟悟之助云。

寶慶楊氏婦,初患感冒,醫治不效。久之,傍晚譫語見鬼,群疑為祟,遂絕藥,專信僧巫符釶,亦不驗。一日,其夫踵門求診,余曰:毋庸往視,爾妻病起時,必值月事,試逆計之。其夫曰:正當月經初來,以冷水洗濯,即患寒熱,屢變至此,何見之神也?余曰:晝日明瞭,暮則譫語,為熱入血室,仲景已有明訓,吾從讀書得來,並無他奇。為疏小柴胡湯服之,三劑而瘥。

黃氏婦,適月事來,因感寒中斷,往來寒熱,少腹及脅下疼痛如被杖,手不可近。舁數十里至余館求診,舌苔白而暗,脈弦數。審即《傷寒論》熱入血室,其血必結,故使如瘧狀也,與小柴胡湯加歸、芍、桃仁紅花荊芥炭兩劑,大便下黑糞而瘥。

快溪毛生,年十餘歲,一日,肩輿至余館,形色瘦暗,須扶掖乃能行。問之,則曰:每晚發熱,汗出,左乳下痛,夜不能寐,臥病學舍,已三月矣,醫者皆謂虛癆,治愈劇,未審有方救濟否?脈之弦結,舌苔淡白。即令解衣視乳下,皮色如常,又不覺冷熱,以手按之則愈痛。

余曰:痛處是否受傷?曰:未也,惟三年前與同學戲,為其推壓案角,正著乳下,比覺痛,以藥敷治而愈。至今年則未受何傷。余曰:病根在此,瘀血內伏,不發癰,即成癆,迄今圖之,保無他虞,但余方不可令他醫見,致生阻撓。授小柴胡湯加歸、芍、桃仁、紅花、荊芥炭、元胡,青皮,囑其服藥後,以大便下盡黑糞為度。逾一月,以書來謝曰:藥完三劑,下黑糞甚多,病如失矣。

聶君詩伯,與余共事久,素耳吾醫名,每思延診其母,不果。後以公務同住縣城,適以事回家,挽余迂遠過診。據述年已周甲,生平善病,藥餌未曾稍離,但多系耆、朮、桂、附溫補品,克伐則不敢嘗試。審視肌肉大退,面色慘白,身弱,行動不能自持,咽喉干至胸臆,舌色淡紅而干晦,語聲不揚,大便艱阻,小便短澀,飲食銳減,夜不成寐,脈弱而散。

診畢,退卻客室直告曰:疾不可為,乃五液俱竭之症,毋庸服藥,無已,當以吉林清水野參,或輔以西洋參熬膏,不時嚥下,日間飲食,可以海參燕窩、燉老鴨淡清汁吃之,庶幾多延時日。至耆、術等藥,雖屬補品,與症不對,徒然助桀為虐,亟宜屏絕。聶君深以為然,後聞不數月而沒。

竊思聶母之疾,難免不因溫補過當所致,余以既往不咎,前方又皆譭棄不存,只得即事論事。世之溺於溫補,不擇而施者,當知所反矣。

醫藥不當,雖參、耆、朮、草,皆能害人;醫藥苟當,即麻、桂、硝,黃,亦為上品;知其病,得其方,而又無太過不及之弊,斯為上乘。余戚劉君叔峴,年幾五十,素有煙癖,誤信醫者言,肆進薑、附毒烈之品,不知節制,遂至兩目俱盲。肩輿延診,見其神思亦不爽慧,當就床吸菸時,凡接槍斢邊向背坐臥之類,概不省記,必旁人呼喚挾持,方能如法;舌無苔而干晦,脈微細無神。余曰:他人但盲於目,君則並盲於心矣。

病者亦不能言其所以,但請示方。余乃告其家人曰:目盲乃腎精為熱藥所劫,以致水陰不能上濟也,至神思昏亂,則心陰亦並受傷,雖有良方,亦難救濟,自後當屏絕藥餌,但以海參、燕窩入老鴨內,燉取清淡汁飲之,庶於目光心神,有益無損。去後數月,聞其不遠一、二百里,以重金延眼科專家匡某者主方,用五積散,云服百劑,保一目復明。余即寓書亟止之,已無及矣。

繼而其家人以告,疾革時,已服五積散八十劑。竊疑病者他臟尚固,故能久支,否則數帖間,必危狀百出,奚待八十劑而後死。上症一誤再誤,卒以至死,病家無識,毋足責也。獨怪冒稱醫士者,敢於妄言欺人,敢於殺人不用刀,殊堪痛恨!故著之以為醫戒,並儆病家毋輕信瞽說也。

自西洋牛痘之法行,至靈至穩,真小兒慈航寶筏,較之痘苗納入鼻孔者,奚啻霄壤,即前此痘科方論,都可廢而不存。惟是時行水痘挾疫者,不論其人已否種痘,沿門闔境,皆能傳染,輕者清解即已,重者幸而不死,迄其久而愈也,滿面瘢痕,殊不雅觀。夫痘瘡結粒,不論身體何處,皆能散布無遺,至其結靨脫痂,遍身如常,而面上獨留瘢痕,其中所以然,嚐遍考古今方書,並未言及。若以詢之時俗醫生及痘科專家,則更無從問津。

蓋疫痘多由淫毒傳染,其見症輕重,每隨其人陽氣強弱及已否出痘、內毒微甚為轉移,陽氣強而未出痘者,熱毒重;陽氣弱而已出痘者,熱毒輕,自然之理。人身先天之毒藏於腎臟,如無外邪引導,尚伏而不動,一遇疫氣侵入,則腎中伏毒,乃由腎系而腠理,而肌肉,以達皮膚,內外合邪,毒愈澎漲,故善治毒痘者,必宣泄使之外達,不可內陷。

又凡起脹、灌漿、結靨、脫痂等候,皆津液之作用也,津液足則自無干結倒靨之弊,面上瘢痕,從何發生?《內經》云「陽明之脈榮於面」,燥又陽明本氣,一旦重以淫毒,津液消灼,不能充潤面部肌膚,瘢痕所由來也。

仲師一部《傷寒論》,總以存津液為主體,醫者誠能扼要以圖,當於痘粒起脹、灌漿之時,相機施以白虎湯加入甘寒大劑,少佐苦寒等品頻服,使淫毒銳減,繼專以甘寒濡養,則陽明之津液灌溉有餘,不致受傷,迄夫結靨、脫痂,自然肌膚充盈,毫無瘢痕矣。余嘗持此以語同道,率未能實行,多由學識不能貫徹,以致疑畏誤事。

嗣後親治數人,信而有徵。一得之愚,不敢自秘,故表而出之。或謂大劑涼藥,難保痘症必無虛寒。則應之曰:醫必審症用方,豈可混施。若果系淫毒疫痘,斷未有驟變虛寒者,高明家自能識別,可毋贅云。

霍亂一症,上嘔下泄者,為濕霍亂;欲嘔不能嘔,欲泄不能泄者,為乾霍亂。濕霍亂之傷人緩,可以徐圖良醫良藥;乾霍亂則上下閉塞不通,多朝發夕死,不及延醫,或醫者不得其要,每至喪命。

舍侄智荃,當七八歲時,忽患乾霍亂,肚腹絞痛異常,正值子夜,幸余家居,被衣而起,即命家人取食鹽一杯,以砂罐就火上炒枯,陰陽水調之,灌入,令吐數次,使正氣上下通調,便瘥。

內子年五十時,患舌裂作痛,無苔,色紫暗不潤,口渴喜飲,脈緩,略帶弦象。余因其體羸,素偏血虛,又以舌乃心苗,如心、肝、脾補血、活血,兼清血熱等方,進服殆遍,又試服他醫數十百方,前後三年,毫無效驗。幸飲食尚可,惟咸辣不能進口,因醫藥無靈,已置之不理矣。

值余以公務久駐縣城,一日因臂痛,請魯卿從兄舉方,用當歸三錢,川芎三錢,酒芍三錢,片薑黃二錢,桂尖四錢,獨活三錢,北辛一錢,臺烏三錢,秦艽三錢,續斷三錢,廣皮二錢,甘草一錢,香加皮一錢。服三劑,臂痛愈,舌裂痛亦如失。他日以方告,怪之,莫名所以,詢之魯兄,亦曰開方時,但注意臂為風寒所傷,故爾作痛,他非所知也。竊思舌為心之外候,而脾絡系舌旁,肝脈亦絡舌本。

大抵內子平日,或因月事及生產,偶有瘀血留滯各經脈絡,以致邪氣循經上行,見於舌端,邪氣進則正氣退,裂痛所由來也。又舌色紫暗,口渴喜飲,亦屬瘀血之見症。方中片薑黃,時醫但云能入手臂,治風寒濕痹,不知為逐瘀妙品,合之桂尖、當歸、川芎及艽、辛各品,更有輔正去邪之功。婦人臂痛,多由瘀血阻滯經絡,或兼風寒使然,故上藥雙方並治,皆能奏效。

茲酌定藥品分量,命名消瘀蠲痛湯,並注症治,願以質之高明者。

按:瘀血舌色紫暗,見葉香岩《外感熱病篇》;瘀血發渴,見《金匱·吐衄篇》。

〔附〕消瘀蠲痛湯,治男婦不論遠年近日,手臂疼痛,難以屈伸,或舌裂作痛,咸辣不可入口,由於內有瘀血,非發散、溫補、清潤所能治者。

片薑黃(三錢),桂尖(四錢),當歸,酒芍,川芎,獨活,秦艽,續斷(各三錢),細辛,甘草(各一錢),姜,棗引

若有瘀血兼熱者,當減輕桂、辛、獨活,加丹皮、大小薊、生地等味各三錢,用者審之。

九弟婦梁氏,產後瘀血未淨,得外感,往來寒熱,舌苔白滑,脈弦,以小柴胡去參加桂尖,一劑寒熱止。後數日,腹痛,值余應戚友請外出,他醫以四物湯加行氣等藥服之,痛益劇。余歸時,詢知痛處有形,手不可按,乃以四物湯去地黃,加桃仁、肉桂大黃(醋炒)二劑,下黑糞極多而瘳。

古人謂產前責實,產後責虛,殊未盡然。王氏婦年二十,產後四五日,患外感,寒熱往來,余以小柴胡湯二劑愈之。厥後七八日,疾復作,他醫進四物湯加味,益劇。復求示方,脈之沉實,日晡發熱,煩躁,譫語,大便難,腹痛拒按,疏方用大承氣湯。病家疑之,仍請前醫就商,入門寒暄數語,即曰:產後大抵多虛,先生所示大承氣湯,毋乃太峻?余曰:有此症則用此方,試取仲景《金匱》閱之便知。其人曰:古方難以今用,如《本草醫方合編》,讀之熟矣,他非所知。

余曰:若此,則君應早治愈矣,奚待今日?其人語塞,逡巡退去。余亦向主人告辭,主人不可,余曰:既疑余方,留之何益?主人曰:即去購藥,請留駕少待何如?余應之曰:可。頃之,購藥者返,時正午,即囑煎好,計一時服一茶碗,至二時又服一茶碗,迄三時,大便行,甚黑而臭,腹痛減,日晡時但微熱,不復譫語矣。余欲告辭,不可,又以善後方是否再用大黃,殊難預定,乃強留一宿。

次晨,見脈症已十愈八九,乃用大柴胡去大黃,加當歸、生地、桃仁,二劑,平復如初。竊謂汪氏自言非知醫者,合編之作,開後人簡便之門途,實釀成醫學淺陋之陷餅,讀書未成之輩,喜其淺近,奉為圭臬,致反矜云妠之貌似,竟忘卻高曾炬雞,籲可慨矣!

清宣統間,吾以籌備自治所長久駐縣城,人以醫治請者,輒卻不應,故醫案絕少。楊氏婦,產後兩足痛如錐刺,跬步不能行。友人為挽余診,詢知痛處微熱,手不可按,自產後十日得疾,已一月矣,遍治不效。脈之弦數,舌苔黃,疏方用桃核承氣湯,以肉桂易桂枝,三劑,大便下黑糞而瘥。

友人見余方之異人而奇驗,亟思表揚。余曰:偶中耳,以後萬勿說項,徒增一番應酬,致妨公務。乃止。

安化譚君篤余,患腹臍畏寒而痛,時值夏曆五月,常以火爐貼熨臍間,不可刻離。托敝本家挽余過診:舌色紅,苔黃而厚,飲食不美,精神疲倦,脈弦數,自謂曾服溫補無效。余曰:此濕熱而兼木鬱,溫補諸品,切不可沾唇,火爐急宜去之,毋助桀為虐。奈以畏冷故,不願即去,為疏平胃散左金丸作湯,三服,冷痛大減,始肯撤去火爐。

嗣以越鞠、平胃、左金等方出入加減,二十餘劑,平復如初。

同邑羅某,與余同寓省垣,一日邀余過診,云面上及四肢,近露痘形,想必時行水痘,未知是否?余笑應之曰:若據愚見,似屬廣瘡。羅曰:近數年來,花柳場中,絕跡不涉,從何發生?余因其諱疾不情,權辭答之曰:此毒亦間有因廁便傳染者。羅即應聲:既然,且請示方,徐觀後效。

余曰非旦夕所能收效,即疏龍膽瀉肝湯加味而去。後三月,復延診,云前此痘瘡,自服先生藥數劑後,遍訪省中中西名醫,言人人同,因就某西醫用德國六○六藥針,針後遍身熱脹麻木,坐臥行動,極其難堪;三日,人始蘇,檢視痘形,則已結靨或脫去矣。突近數日,日夜咳嗽,痰中帶血,向無此弊,今若斯,當是藥針所致,必非西醫所能療,故詳陳緣因,請示方,免墮入肺癆一途。

余曰:西藥六○六吾不能知,然即其見症如此猛悍,化毒如此神速,則可推知其必合有砒石等品,大抵大辛大毒藥餌,其性恆慄悍不馴,獲效速而難免無弊,咳嗽吐血,必肺金為毒烈所傷。古人雖無成方,幸不才見病知源,保無他虞,切脈浮而帶數,舌無苔而色紅。為疏清燥救肺湯,方中人參改用西洋參,並加入丹皮、梔子、生地,三服而瘳。

民國二年,余僦居長沙宗聖廟左側棗園,適平江楊君鼎元患癉瘧,囑其弟叔元君邀診。審視舌苔黃,口大渴,脈弦數。檢閱前所服方,皆雜亂無章。余曰:此瘧與尋常異,非重用清涼不可。疏方用白虎湯,方中生石膏八錢,約以每日必服二劑。病者疑之,不敢頻服,記兩日間僅完二劑,疾不減。

另用他醫方,治反劇。復延診,乃用白虎湯合黃連阿膠湯加減,進服數劑,熱始退。嗣以甘寒養陰法,又十餘劑,始平復如初。

同時又有楊某,長沙人,患病數日,延余過診,口渴,身大熱,汗如注,脈洪數無倫。即正告病者曰:此係瘟熱重症,非用大劑清涼不克收效,並宜速用藥,不可遲延誤事。病者狐疑,請為立案。即援筆草案百數十字,並疏清瘟敗毒散大劑,約以日服三帖,少必兩帖。去後,聞服藥一帖,究疑藥餌過涼,治裝回家,卒以桂、附等藥戕命。

猶憶吾立案時,因恐人不識病源,詞氣何等直切分明,醫家病家,都不醒悟,良可慨矣!余在醫藥聯合會時,有工人某,患熱症,勢殊險惡,四肢麻痹不仁,大渴大汗,舌色鮮紅,苔如積粉,耳重聽,脈洪促,同事三數人,均推諉不敢舉方。余曰:症雖暴,尚非敗症,斷不可輕棄,而任其授命他醫。

即用余師愚清瘟敗毒散加減大劑,方中生石膏每劑二兩,令其日進三劑,並以西瓜汁代茶肆飲。同事俱咋舌,噤不作聲。閱三日,各症始減,知飢,脈亦略平,因減輕苦寒,加入甘寒,又十餘劑而瘳。此等大症,苟一延誤,變端不堪設想,然而醫者雖識病用藥,病家每以稀見疑畏,終為庸俗瞽說所誤者,往往而然,謂之何哉!

周某,患痔,服術家彭某丹藥,口破流血,馴至頭面牙齦上下唇皆腫,舌亦硬痛不能言,僵臥床褥,涎沫從口角奔流,米飲不入,已兩日矣。其父年七十,迫彭某設法解救,前後數方不應,子夜挽余診治,余就床頭告以今晚暫用綠豆煎湯、淨黃泥澄清水兌入,冷服,俟明日再為更方可也。

其父倉皇去,至明日晨後來告曰:昨晚方進二次,各症少緩,請屈駕審視,如能獲痊瘳,死且不忘。余以其頹老可憐,即往視。入室,涎流滿地,臭不可聞,問之不能答,即出就外室。彭某突前揖曰:晚生因治病不合,受困此間,敢請垂慈解救。余曰:汝何人?周具以告。

余曰:汝為人治病所用之丸,大抵紅升、三仙之類,既不知藥性,又不知救誤方法,鹵莽施用,以人命為兒戲,幸病家猶存忠厚,但予扣留,未施毒手,正當引咎自責,毋得曉曉,日後宜格外慎重,勿蹈故轍。即囑病家立予開釋。其人再三稱謝而去。乃命紙筆,為疏大黃黃連瀉心湯,照古法以麻沸湯漬之,進二服而痊。

彭某,患下疳,潰爛不堪,跬步難移,值外科以丸藥予之,保三日即愈,比索謝金而去。迨次日藥發,咳嗽吐血,口破流血,牙齦唇舌皆腫,臭涎如泉湧出,米飲不入,自分死矣。延余過診,脈之洪數,授大黃黃連瀉心湯,以大便亦結,令其煎服,三劑,平復如初。甚矣!方土之慣以丹藥害人,又不知講求救誤方法,仲尼曰「始作俑者,其無後乎」,正當移以持贈。

江右黃某,營業長沙,初患外感,諸醫雜治十餘日,疾益劇。延余治療,至則醫士三人已先在座,正彼此通姓名間,主人即請入內。病者自云肚腹硬痛,手不可按,傍晚身微熱,汗出,手足較甚,小便黃,大便不利,粒米不入口,已三日矣。審視舌色鮮紅,苔黃不甚燥,脈沉實搏指,取閱前所服方,多雜亂無章。

已而主人啟他室引入,命紙筆請為立案疏方,並告以外間三醫,皆已照辦。余以病者之兄曾有一日之雅,笑問曰:主人今日實系考試醫生,否則何必如此,余為人治疾,非畏考試者,但試卷甲、乙,憑誰評定?主人曰:我非知醫者,擬俟各方案成立後,比較有相同者用之,暗取佔三從二之義,否則質之神明,未識先生以為然否?余曰:前說揆之理想則是,按之事實則非。

蓋時下醫士程度卑陋,率以搔不著癢無關責任之套方,自欺欺人,即有同者,難免不滔此弊;若後說則索之冥冥,殊為無謂。不如將所定三方及案交餘一閱,可立為評定。有反唇相稽者,請為代表面論。主人稱善,暫請先生擬定方案,照行未晚。余即取紙筆立案,並疏大承氣湯方授之。

主人果出三醫方案請評。閱之,義各有取,然率系通套俗方,與症無涉,遂另紙逐一評判,交主人傳示三醫,皆無一言,相繼辭去。余亦告辭。閱日,復延診,余意其服方有效也,繼乃知余去後,主人究疑藥峻,另用他醫方,益劇。病者亦深怨家人之不用余方,具以告。乃就大承氣原方增加分量,約以連進兩服,大便當行,萬一不行,則宜再進,切勿疑畏而去。閱二日,仍延診,則云昨晚藥完二劑,下黑糞甚多,今晨進稀粥少許,各症十愈七八。

為改用大柴胡減輕大黃,又兩劑,黑糞始盡,病如失。最後仍請疏調養方。其家有西席,嘗閱醫書,暱就之,謂大承氣證,當見譫語,此症何以無之?大承氣系腹有燥屎,先生乃斷為食積,敢問所以?余曰:《傷寒論》云「六七日不大便,煩不解,腹滿痛者,此有燥矢」,其下又申之曰「所以然者,本有宿食故也,宜大承氣湯」;又於陽明少陽合病條下云:「脈滑而數者,有宿食也,宜大承氣湯」;若《金匱·宿食篇》主用大承氣者甚詳,不必贅述。

蓋宿食與燥矢,一而二,二而一,相去一間;至譫語有無,可不必拘,蓋仲景原有陽明病,潮熱,大便微硬者,可與大承氣之文,亦不執定譫語也。此症若再延一二日,必發生譫語見鬼之症;幸而病家及時覺悟,故病者猶存一線生機;否則必至循衣摸床,微喘直視,陷於陰絕之死症,雖仲景復生,無如之何。

西席至此又問曰:前三醫方,似尚平穩,服之是否妨礙?答曰:藥不對症,無論何方,皆能誤人;況病已抵沉重,生死關頭,稍縱即逝,故庸醫耽擱時日,亦是殺人。西席乃拱手稱曰:聞先生言,昭若發蒙。余即應聲曰:微足下亦無以發余之狂言。遂相與大笑而別。

劉某之子,年五六歲,時值夏曆八月,先患寒熱,醫者雜治未愈,已而身熱咳嗽,兼以下利清穀,口渴。邀余過診,見其舌色紅而苔白,脈浮大。曰:此正喻嘉言所謂肺熱無從宣泄,急奔大腸也。即與瀉白散加味,以清肺熱而兼潤大腸,數服而瘥。

黃某,年三十許,患秋燥泄瀉,日數十度,身熱微咳。以粗閱醫書,初服消散藥不應,繼進疏利亦不應,易以溫補升提,愈劇。延診時,形容慘晦,焦急不堪,舌苔淡白而薄,雜露紅點,脈浮而虛。余曰:此等症候,從前名家,惟喻嘉言知之,有案可稽。若時醫則無從問津,服藥不對,宜其愈治愈乖也。

病者猶疑信參半,乃命家人就鄰舍取喻氏書請為指示。余為檢出授閱,並告以屢試屢驗,切勿疑阻自誤,即照方連服六七劑,始平復如初。

邑人周某,年近六十,以訟事寓居長沙,患咳嗽一月有奇,晝夜不能安枕,雜治不效。肩輿就診,喘急湧痰,無片刻停,舌苔白而黯,脈之浮緩,余先後計授三方,亦不應。沉吟久之,意其陰虛而兼沖逆,姑以張景岳金水六君煎與之,已而一劑知,二劑愈。乃知其方亦有可採者,非盡如陳修園氏所論云。

按:金水六君煎,張氏自注治肺腎虛寒,水泛為痰;或年邁陰虛,血氣不足,外受風寒,咳嗽嘔惡,多痰喘急等症。除氏貶之是矣。竊意張氏當日對於咳嗽等症,用以施治,或有偶中奇驗之處,求其說而不得,遂囫圇匯注,不知分別,以致貽誤後世。若云年邁陰虛,久嗽,喘急痰湧,由於沖氣上逆,非關風寒外感者,服之神效,則毫無流弊。

余所以取用者,蓋以歸、地能滋陰液而安沖氣,法夏從陽明以降沖逆,輔之茯苓、生薑、廣皮,疏泄痰飲,導流歸海,以成其降逆之功,獲效所以神速。但方名應更為降沖飲,庶俾沿用者知所取裁云。

又按:方藥分量,亦宜變更,庶輕重方為合法,茲故另載於後,庶免錯亂。

〔附〕降沖飲,治年邁陰虛,久嗽不瘥,喘急痰湧,由於沖氣上逆,非關外感風寒者,服之神效。

熟地(五錢),當歸(三錢),法夏(三錢),茯苓(三錢),廣皮(一錢),甘草(一錢),生薑(三片)

長沙陳某,年五十,患泄瀉,醫治益劇,已兩月矣,僅餘皮骨。延余過診,肚腹不作脹痛,舌色淡紅,苔白而薄,時以開水漱口而不欲咽,脈微緩。閱前方如溫燥、固澀、升補,關於脾腎兩家成方,服之殆遍。意其下多亡陰,以八味丸少合四神丸為湯服之,不應。改用景岳胃關煎:熟地五錢,山藥、扁豆各三錢(均不炒),炙草一錢,炮姜一錢,吳茱萸五分,白朮二錢(不炒)。煎水二杯,初服一杯,即十愈七八;再一杯,即全愈。

考景岳方下自注:治脾腎虛寒作瀉,或甚至久瀉腹痛不止、冷痢等症。陳氏修園謂於苦燥辛溫劑中,君以熟地,不顧冰炭之反,便注云治脾腎虛寒作瀉,陋甚。然如上症百方不應,服之竟若此神效者,其故安在?竊思方中地黃,《神農本經》云:氣味甘寒,填骨髓,長肌肉。葉天士注云:氣寒入足少陰腎經,味甘入足太陰脾經。

腎主骨,益腎則水足而骨髓充,脾主肌肉,潤脾則土滋而肌肉豐。洵屬確論。後人取以蒸曬,名曰熟地,則甘寒變為甘平,以之濡養脾陰,尤為相宜,次輔以山藥、扁豆、甘草之甘平,則滋生脾陰之力量,更為雄厚。而又合以吳茱萸、乾薑、白朮之溫燥,不嫌其與滋養脾陰之品相妨礙者,蓋以人身陰陽,互為其根。故《內經》云:「陰平陽秘,精神乃治」。

上症脾陰不足以配陽,故溫燥藥百無一效;如但見脾陰不足,注意填補,而不知兼顧脾陽,亦背岐軒平秘之旨,病必不服。但其中分量,最宜斟酌,不可顛倒。嘗謂仲景桂附八味,為維繫腎經陽陰方。景岳茲方,於維繫脾經陰陽,不期而暗合,奈見不及此。故方下所注,不知分別,名以胃關,蓋取腎為胃關之義,亦未吻合。

陳氏雖斥為陋,亦知其有可用處,故《醫學從眾錄》中嘗採其方,亦無發明。茲故不揣固陋,聊攄一得,並更易方名,訂正藥品分量,附載於後,閱者諒之。

〔附〕養脾互根湯,治脾經陰陽失其平秘,久瀉不愈,服溫燥、固澀、升補不應者,一服知,二服已。

熟地(五錢),山藥,扁豆(各三錢,均不炒),炙甘草(一錢),炮乾薑(一錢),吳茱萸(五分),白朮(二錢,不炒)

劉某,湖北人,一日至余寓求診。云患嘔吐清汁,兼以頭痛不能舉,醫者率以風寒發散藥服之,益劇,已逾月矣。舌苔白而濕滑,口中和,脈之沉緊。與吳茱萸湯,一劑知,三劑疾如失。

黃某,寧鄉人,先患外感,醫藥雜投,方厚一寸。後更腹痛而嘔,脈弦數,舌色紅而苔黃,口苦。余曰:此甚易事,服藥一劑可愈,多則兩劑,何延久乃爾。與黃連湯。某人疑余之輕易也,請第二方。余曰:不必更方,後當自知。去後三日,復晤於洋貨店,曰疾果瘳矣,相與大笑而別。

瀏陽李某之母,年六十,先因感冒風寒,雜治不愈,已而大便泄瀉,日十餘行,腹脹痛。醫者不察,概以行氣消脹之品圖治,益劇。延余過診,脈之微緩,舌苔白,口中和,飲食不美,困頓不能行。其子甚憂其不起。余曰:此中氣下陷,可保無虞。為疏補中益氣湯,方中當歸用土炒,外加固脂、益智,三劑而瘥。

長沙王某,以年少新進,喜為狎邪之遊。一日肩輿就診,云兩胯俱起橫痃,脹痛紅腫,跬步不能行,醫以敗毒等方服之,益劇。口中苦,舌苔黃,脈弦數。與山甲內消散,三劑而瘳。陳氏有女工,年二十許,姿頗妖冶,患橫痃,意其必因守身不潔所致。他醫先用連翹敗毒散,嗣進仙方活命飲,均不應。

後更脹痛,熱如火燎,時以冷濕布覆之,僵臥椅上,叫號不已。脈之洪大弦數,舌苔黃。與山甲內消散,不應;乃用桃核承氣湯去甘草合控涎丹加木鱉、甲珠,三服,始大便下黑臭水極多而消。甚矣,淫毒之堅凝,非峻利藥不能勝也。

寧鄉學生某,肄業長群中學,得外感數月,屢變不愈。延診時,自云胸滿,上身熱而汗出,腰以下惡風,時夏曆六月,以被圍繞。取視前所服方,皆時俗清利搔不著癢之品。舌苔淡黃,脈弦。與附子瀉心湯

旁有教員某駭問曰:附子與大黃同用,出自先生心裁,抑仍古方乎?余曰:此乃上熱下寒症,時醫不能知之,余遵張仲景古方治之,不必疑阻,保無他虞,如不信,試取《傷寒論》讀之便知。旁又有人果取以來,請為指示,余即檢出授閱,遂再三道歉而退。閱二日復診,云藥完二劑,疾如失矣,為疏善後方而歸。

溫病誤表,醫者十而七八;至溫病而兼泄瀉,則率以溫補、升提殺人者,比比皆然,何者?不知病源,一見下利,遂即認為虛寒,此庸醫之慣技也。長沙易某之子,年十餘歲,患冬溫,發熱,口微渴。延余過診,舌無苔,脈浮數。余以辛涼平劑與之,囑其頻頻進服,以愈為度,不拘劑數。

閱數日,復延診,大渴大汗,脈洪大,詢知主人疑藥涼,三日僅用一劑。改方用白虎湯,方內生石膏八錢。主人曰:小孩子能受此種涼藥乎?余曰:有此疾則用此藥,切勿延誤。日前之方,因未照法多服,致有今日,病既增重,則藥方亦宜加重,若再遲延,必變生他症,恐貽後悔。奈主人若明若暗,猶豫不決,遂興辭而去。

閱日又延診,余以其服白虎有效也,入門則見座上客滿。主人云:日昨先生去後,藥未備而病者大瀉,他醫皆謂前藥過涼,石膏則尤不可沾唇,不已將昨所授方及以後三醫方,決之於卜及乩仙,皆主先生方,故今再請屈駕指示,但症已變,原方是否可用?余曰:溫病泄瀉,乃內邪自尋去路,正是生機,切勿止塞,方不須改,以多備頻服為要。即援筆就原方加西洋參二錢,主人唯唯。

檢視他醫三方,或主利水,或主和脾,或主升補,不覺失聲大笑。主人詢所以。余曰:無他,笑三醫之太無識解也,可無贅說,約以是日及晚必服完三劑,明晨當有轉機。至次晨診視,瀉利止,各症減大半,乃囑用原方再服三劑,疾大瘳;改用甘寒養陰數服,平復如初。

漆工黃某,胸滿頭痛喜嘔,醫與發散藥不愈。過余寓求診,脈緊,舌苔白滑,授吳茱萸湯兩服而瘥。

木工王某之子,年十餘歲,初因外感,醫治屢變不痊。一日肩輿就診,云現無他症,但苦兩腳跟腫痛,熱如火燎,不可履地。舌苔白滑,脈沉緩,與附桂八味加獨活、豆黃卷,一劑熱減腫退,三劑即步履如常。

同時又有縫工李某,患症與王同,但脈沉數為異,與六味加蒼朮黃柏而瘳。

筆工鄧某,當夏曆五月,因外感誤治,遂下痢紅白,醫者用痢門套方,增劇,日數十行。延診時,言小便時黃時清,腹不痛脹,但覺滿而多氣,口中淡,不飲食,傍晚身微熱,頭重而暈,脈之弦緩。余曰:此症原系風濕,未從外解,久而化熱,故見症如此,醫者不究病源,一誤再誤,竟成似痢非痢之狀。乃以胃苓湯加減,先後三易方,計十餘帖而瘥。

邑子鄧某,年三十許,喜狎邪遊,得淋疾,赤白交下,痛不可支,踵門求診。脈弦滑。與八正散六劑,痛止,紅白斷,惟黃濁不時泫流;改用二陳加萆薢、蒼朮、黃柏、滑石等味而瘥。後因犯淫屢發,仍用上方加減輒效,最後以六味加萆薢、黃柏調理,不復發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