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一中

《裴子言醫》~ 卷之二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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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之二 (1)

1. 卷之二

何柏齋先生《水腫論》曰:造化生物,水火而已矣,不可使之偏勝,太旱物不生,火偏盛也;太澇物亦不生,水偏盛也。水火和平,則物生矣。人之飲食,運化於脾胃,實系水火二氣,非脾胃所能也。火盛則脾胃燥,水盛則脾胃濕,皆不能化物。水腫之病,蓋系水盛而火不能化也。

火衰則不能化水,故水之入於脾胃,皆滲入血脈、皮肉而為腫,此自然之理也。導其水,水氣少減,復補其火,使二氣和平,則病去矣。余每讀此論,未嘗不嘆何先生之窮理也,而又未嘗不嘆何先生之不甚窮理也。何也?造化生物之水火與脾胃運化之水火,是人與物所自有也,非外來者也,旱澇之水火,與作腫作燥之水火,非人與物所自有也,是外來者也。外來者,可見之水火也,養人物者也。

自有者,不可見之水火也,生人物者也。(揭出生、養二字,天機泄漏盡矣)。先生之所謂火腫之水,乃可見之水也,邪水也。所謂火衰之火,乃不可見之火也,真火也。真火邪水,絕非對體之物,先生以之對待而言,將認水腫之水為真水乎?邪水乎?將認火衰之火為邪火乎?真火乎?抑認作腫作燥之水火(邪正之誤,昭如日月之明),即脾胃運化之水火乎?非脾胃運化之水火乎?邪正罔明、客主無辨,先生不認賊為子,必認子為賊矣。

嗚乎!先生胡為作此論也?以昔人治水,有補火之一說耳,不思補火之說,即虛則補母之說也,其意蓋曰,水腫之病,系脾虛不能運化,脾虛不能運化,系火衰不能生土,法當補真火於脾土之中,則土旺而水有所畏,不為腫矣。是知補火者,補火以生土也,(明補火之本旨)非補火以勝水也。

先生乃謂火衰則不能化水,水氣少減,復補其火,使二氣和平則病去,豈理也哉?余敢以火衰則下添入脾虛兩字,「使二氣平和」五字直刪去,於義始圓爾(辨詞理之未安)。雖然治水亦不一法矣,有補脾而愈者,有瀉氣而愈者,有針刺而愈者,有祛風清熱毒而愈者,有「開鬼門、潔淨府,而愈者,有解瘡瘍、逐痰飲、消陳積與行瘀血而愈者,豈補火一說足盡法之變乎?既云補火,則熱藥矣,熱藥則附子肉桂乾薑矣,設遇乾咳吐血,聲啞咽疼,骨蒸盜汗,與夫鬱熱內實之人,而兼水腫之病,豈可遽執補火一說,而以熱藥投乎(計治例之難執)?又豈補脾、瀉氣、針刺、祛風、清熱諸法可悉置勿何乎?執其一,廢其百,吾知其誤人也多參。主宇泰謂:先生醫學未精,論水火,則從所未發。

噫!柏齋先生,儒者也,雖不精醫,安足病?宇泰先生,儒而精醫者也,不克補偏救弊,而猶深取其說,誠可惜也夫,誠可惜也失!

四十年前之人,雖多服、久服當歸、地黃、門冬、知母等濕潤之藥,不見有傷脾之患。今時之人,則不必多服久服,而食減、胸膨、肌浮、腸滑之證,旋接踵焉。噫噫,是豈養血滋陰之法,僅可行於四千年之前,而不可行於四十年之後耶?非也。

世風衰而真元薄也,雞豚牛羊之餘,食蔬者有幾?瓜梨橘藕之餘,食粟者有幾?醇漿乳酪之餘,食羹者有幾?其助,則姜杜椒蒔,其和則油鹽醯醬,常而煎炒燒炙,異而脯臘膾慘,醉酢蒸酥,與凡百巧為滋味,以佐長夜之豪觴。富貴之家,斯已濫矣,市井之輩,靡有止焉。且也,義命之理茫然,怨慕之心橫起,趨利趨名,視昔孰冷而孰熱。

患得患失,視昔孰淡而孰濃。世故紛擾,晨昏競出,酬應之間,視昔孰勞而孰逸。至有素風為礪,恬退自分之人,則又世網彌天,人情叵測,而憂思驚怖之懷,更不知其孰多而孰少也。如是而欲求脾胃元氣之不薄於今日,則戛戛乎難之矣。而謂當歸、地黃、門冬、知母等濕潤之藥,可瓷投而勿顧乎?

或曰,養血滋陰之藥,世皆用之以補虛勞不足者也,子且謂有傷脾之患,而大補脾丸中,反多耗氣之藥,則何如?曰:此深有當乎脾胃元氣本然之妙而人不知也。夫脾胃元氣本然之妙,乾乾不息者也(其所以能乾乾不息者,果何物乎?),晝夜循環於臟腑、肢骸、官竅間,若天行之健而未始或停也。丹溪所謂脾具坤靜之德而有乾健之運是也(古稱脾胃為都市。

都市者,四方商賈去來,則貨聚散之大市也。必旋來旋去,旋聚旋散,乃為天下生化之源。若來而不去,聚而不散,何生化之有?此方妙合此旨。然亦須得加減法,濕盛加蒼朮,便結加當歸,有寒去黃連,加益智、乾薑,庶無偏弊。

)故此方雖用人參白朮補氣為君,而又以滲濕消痰之茯苓半夏為臣,更以開滯疏壅之枳實山楂陳皮厚朴木香砂仁、黃連、神麯、穀芽為佐使,名為大補而實無有所謂大補之藥,唯使腸胃通調,胸膈和利,能飲能啖,不失其常。降濁升清,時靡有間,旋推以陳,旋致以新,助彼乾乾不息之妙而已矣,雖無所謂大補之藥,而大補之理實具焉。

以故,每施脾胃氣衰之人,為脹、為腫、為痞、為痰、為久瘧、久痢與高年百損產後諸虛而不克加餐等病,屢獲奇徵。不然,則山楂、枳實、厚朴、陳皮等藥耗元氣者也,曷有補於人哉?

夫既曰為脹、為腫、為痞、為痰、為瘧、為痢、為高年百損與產後諸虛,是不一其病矣。不一其病,則亦當不一其治,子乃以一大補脾丸而通治之,抑又何也?曰:天下事從綱則簡而易得,從目則賾而難求。理之必然也。不善為治者,從病之目,從目則脹以脹治,腫以腫治,痞以痞治,痰以痰治,瘧痢以瘧痢治,高年與產後,亦以高年產後治。治不勝治,靡知統宗矣。

善為治者,從病之綱,從綱則唯知有脾胃而已矣。知有脾胃,則條目有彼,綱領在我,而脹者、腫者、痞者、痰者、瘧者、痢者、高年百損與產後諸虛者,皆可勿問矣。何也?脾胃者,化水穀而生元氣者也。元氣主,則自能運行其滯,而脹者寬,痞者平矣。自能運行其濕,而痰者消,腫者退,痢亦可止矣。

又自能運行其營衛,以充養乎形軀,則高年無百損,而產後無諸虛矣。《素問》曰:「知其要者,一言而終。不知其要,流散無窮。」不可不深察也。

先哲有言曰:脾胃氣衰諸病,未有若參苓白朮散之多驗。噫,信斯言也,則參苓白朮散亦可謂大補脾丸矣,何不以此治脾胃氣衰諸病,而必用有消導藥之大補脾丸哉?曰:參苓白朮散者,治無邪氣之脾胃之衰者也;大補脾丸者,治有邪氣在脾胃氣衰者也。(二語可醒,從來夢夢)有邪氣之脾氣衰者,不足而兼有餘也,故不得不寓攻於補,又不得不寓補於攻。寓補於攻,則補而不滯,雖補亦可藉以為攻(又申言大補脾丸妙用)。

寓攻於補,則攻而不峻。雖攻又未嘗不因以為補也。二方雖同其旨,而實不同其用。若據執脾胃元氣不足,不顧所夾有餘之邪而唯事補,是益有餘而損不足,必致脹者愈脹,痞者愈痞,痢者愈痢,瘧者愈瘧,而脾胃之元氣亦益以傷敗,不能食且飲而死已。不但誤天下人盡視人參白朮為鴆毒,而不敢用,並誤學者將脾胃元氣之旨等之弁髦,而凡遇似有餘實不足之侯,亦寧俟其死而勿救矣,流弊易有極哉(救世深心,復何以加)!

一宦者,以積勞後,間發往來之熱,浸至形神枯槁,懶於動止,水穀日損,不知味累越月矣。諸醫皆作脾虛治,而用補中湯歸脾湯參苓散,及大補脾丸等藥,未嘗非也,而究皆罔效。余視之,六脈澀且濡,兩尺特甚,曰:此固脾虛病也,然不直脾虛病也,乃腎虛之脾虛病也(之字大可參),治當於兩腎中培化原之本,則脾始充而病斯已矣。

若徒事於末,安效之臻?遂屏諸藥,以紫河車一具為君,熟地黃二兩為臣,杜仲山茱萸破故紙山藥芡實各一兩,茯苓、益智、縮砂、青鹽各八錢為佐使,制每如法,即以河車、地黃二味,酒煮搗丸如桐子,命名河車補脾丸,俾服之(能識河車補脾者幾人)。不逾月而形氣、飲啖俱如初,病旋已。

或叩而問其故,曰:「無他,虛則補其母爾」。或乃顧余大聲曰:「子誤矣,脾屬土,火能生土,欲補其母,則當補心,於腎何與?」曰:心但屬火,非即火也。火乃人身之元陽,與坎水互藏於兩腎,脾土生化之原,悉根於此,乃真母也。此予所以不補心而補腎也。夫既補火,而不用桂、附、乾薑等熱藥者,獨何與?《素問》曰:「壯火食氣,少火生氣。

」桂附乾薑,乃壯火食氣之品,虛寒甚者則可用。今此病未至虛寒之甚,故僅取河車、故紙、益智、茱萸等少火之品以補之爾。夫既補火而又兼補水之藥者,獨何與?噫,子但知火能生土,而不知水亦能生土。脾,坤土也,為離火所生;胃,艮土也,又為坎水所生,子如不信,請觀卦位。

坤土何以居離火之次,而艮土又何以居坎水之次耶?是則人參、白朮乃補脾勝藥,獨置之勿用者又何與?曰:此方以腎氣虛而脾無所稟,急欲下達以固腎而救脾(讀至此始識裴子用方不苟),故不但用辛能潤腎之縮砂為嚮導,而又加咸能下降之青鹽為直入之兵,毫不敢雜他藏藥以分其勢。

遽加參、術,則參、術乃脾家藥,勢必顧戀乎中州,不能無遲遲失前之弊,急欲入腎以培土而加餐,謂將能乎?或始為之唯唯。

久病後,不可恣投以藥。且無論藥之謬,即對病者亦不可不慎。何也?人之元氣以胃氣為本,胃氣又以穀氣為本,久病之人,與穀氣久疏,則所喜者食物,所惡者藥物,理之自然也。此際正當以食物投所好以養胃氣,胃氣旺,則元氣亦旺,不補之中有至補者在(噫斯理也,實至理也。哀哉!夢夢者天下皆是。

),何用此怫意之物,妨礙胃氣耶。《素問》曰:「得谷者生,失谷者死」。未嘗曰得藥者生,失藥者死也。矧藥之攻疾,猶刑罰之除殘;食之養生,猶德教之治平也。疾已,而猶藥之,不幾於刑罰治平同類而用耶?今之醫者,不明此理,每遇病久乍痊,必謂氣血兩虛,還須大補,其藥不外當歸、地黃、枸杞、故紙、山藥、蓯蓉、參、耆、苓、術等類,不煎則丸,恣投無憚。

有服之而飲食反減者,有服之而作瀉、作嘔與腫滿者(病後好補者鑑之),甚至膈脹不能食,而反生他證者,名為補人,而實害人。

病蓋有從口吻而死者矣,亦有絕其谷而視其死者焉。世都不察,幽潛沉冤者眾矣。念及此,深為酸鼻。夫飲食,養生物也,可節而不可縱,然亦不可使之絕,故節之則生,不節而縱且絕則死。縱而死,病者之責矣;絕而視其死,伊誰之責耶?如傷寒、傷風、傷食等有餘之病,或脹、或痛、或嘔、或吐,感之暴而脈躁疾有力,旦無虛怔之兼者,雖不與之食亦可也。此不可與而不與,是節之,非絕之也。

及久病久虛,久不飲食之人,陡覺穀氣馨香,欲求啖而不敢遽啖,正胃氣將回之侯(委委曲曲,布出許多活人要訣,大是苦心。),法當徐投漿粥,或少與適口不助邪之物以充胃氣,胃氣充則元氣亦充,而病自無不愈。若概視飲食為毒藥而不與,是絕之,非節之也,則幾微之胃氣將安恃乎?

一士人,年近五十,因勞病暑,身熱煩躁,醫為傷寒,輒表之,遂汗多不止,氣短神疲,口大渴,脈細疾而無倫,按之甚弱。余曰:「寒傷形,為有餘(禍根在此一汗。);暑傷氣,為不足,六脈虛疾,暑證明矣。急宜先保元氣,用人參二錢、麥冬三錢、五味子十粒,煎服,次日脈證俱減,再以前湯合四君子與之,二劑後,進粥碗許,繼而漸倍,亦可謂安穀者昌矣。甫越宿,汗復大出,手足冷至肘膝,脈微且數(禍根發矣),按之如無。

曰:「虛極矣,汗多亡陽所致耳。」急煎參耆各五錢,桂、附、歸、術各二錢,日再進,脈證仍爾,奈何?余颯然悟曰:「藥之取效,必賴胃氣之運化。胃氣虛,雖對證之藥,咸歸罔效。計必得適口之味以充胃氣,參耆自然得力。」隨詢喜羊肉食否,病者疑異,不敢諾。曰:「肉者,胃之藥也,羊肉補氣,與參耆同功,參耆不能補,明是胃虛,以肉充之,胃氣自強,強則運化,參耆而湊效矣。

」即取羊肉酒煮成糜與之食,食已,煎前藥投之,立驗,或曰:「子真好奇,大病後,水穀且不敢輕進,況於羊肉,不死幸矣。」曰:「古人業有人參羊肉湯,大培虛損,予乃效之,特分用耳。何奇之有?」(中庸之道)或默默。

陰證,俗論必歸房勞,又必歸傷寒,而不及雜病,且專責男子,而不及婦人、小兒,殊為可怪(開千古俗人之謎)。夫陰證,即虛寒證,亦即亡陽證也,男女老幼、雜病、傷寒,皆可犯,何見而必歸之房欲耶?如產婦亡血及崩漏過多;又如卒然大吐血不止,與霍亂吐瀉無度;有因汗、吐、下太過,及為寒涼藥所傷,或暑月恣意追涼,冬月忍飢勞倦,為寒所中。

凡此之類,皆能令人元氣暴脫,忽變為手足厥冷,體疲無氣,脈微欲絕,與房欲脫陽之證狀,無纖毫異(凡可犯陰寒之證者,匯歸無遺,學者須沉心理會,方有得。),而治法總不外人參、附子、肉桂、乾薑,救之急則生,緩則死,同歸一轍矣。可岐而二之哉?通乎此,則陰證未嘗不犯於有欲之人,而無欲之人之證,亦未可遽謂必不犯此也。從未有發,敢爾僭及。

一人咽喉痛,不能飲食,時作時止者半歲,吹喉藥,消痰降火藥,草汁藥,咸罔效,予診得兩寸洪大而虛,尺部沉而無力,兩足喜暖畏寒,口喜冷飲,甫下咽旋越出,此腎火虛而亢上,下真寒上假熱也,斷不可用寒冷反治之藥,法當從其性而伏之,隨處六味丸料,加肉桂、附子、炒黑乾薑,水煎,入青鹽少許為嚮導,冷而與之,三劑旋愈。

或問熱藥冷飲何以解,曰:「上焦是假熱,下焦是真寒,以真熱之藥冷與之,則下咽之初,暫得冷藥以自快,漸達下焦,熱性始發,從其窟宅而招之,同氣相求,火下降矣。即韓氏假對假,真對真之義也,亦即《素問》「寒因熱用」、「熱因寒用」之義也。嗚呼!甚有陰盛格陽,而為面紅、口渴、煩躁、喘咳、發狂之證,誤認有餘之熱,以寒涼之藥進而斃者,吾不知其幾矣。

六氣之理,如權衡然。既燥則不濕,既濕則不燥,易有所謂流濕潤燥,並行不悖耶?曰:流濕與潤燥非兩事,所重只在流濕一邊,蓋燥本乎濕,流濕便可潤燥,非既流其濕,又潤其燥也。如一人,瘧久不已,發時必燥渴恣飲,更嘔噦胸膨而面黃瘁,此濕盛為原之候也。醫不審,日以補中湯加知母、門冬、烏梅、花粉等類治之,益劇。

余以蒼朮三兩,半夏、茯苓、澤瀉、厚朴、陳皮、砂仁、黃連各五錢,作丸俾服,每二錢,日再進,旬余而安。噫嘻!服潤劑而渴彌增,服燥藥而渴反止,其故何也?流濕以潤燥也。凡久瘧之人,必多黃涎惡水,聚天中宮,中宮濕甚,則生熱,熱甚則生燥,所以作渴而多飲。是燥本於熱,熱本於濕,流其濕,則熱不生,熱不生而燥自潤矣。

遽用滋潤之藥以止渴,適所以助其濕,助其濕,有不愈助其燥乎,理甚易明,前賢不我欺耳。

藥品如熟附子、牛膽制南星、瓜蒂、人中白牛黃蘇合香,與急用應病丸散等,務必平時預蓄以應不時之需;苟為不蓄,而欲蘇死更生於旦夕之間,恐軒岐復起,亦不得展其奇矣。醫家之蓄藥,與國家之蓄人才,其重同爾。

煎製藥餌,務必得人得法,不則,雖與證對,無效矣。嘗見治藥之家,法曰酒漬者,水代之;法曰炮炙者,生用之,或烈火速干,而真液未出,或真液沸溢,而別入茶湯。又如藥材爛惡、銚器腥汙、水類不潔,與他物及土塵之雜者尤為不少。如是而欲勉強圖功,不亦難乎?雖然此僅害之細故耳,甚有仇奸之子、嫉妒之徒,潛布挑生之術,而為禍大不可言者,可不慎乎?可不謹乎?

醫者勿以其人之病輕淺而易視,易視則輕者必變而為重,甚至不可救者有矣。凡有治療,勿論病之大小,皆須盡心力,以期萬全,無使滋蔓難圖,而遺人以夭殃也。《傳》曰:「履霜堅冰至」,以言乎漸,是謹也。視以為難,難斯易,忽以為易,易斯難,能漸是謹者,雖有非常之臨,可坐而定已,不則勢雖微,易有極焉?

病到危急時,非峻重之藥不能救百中之一二,今之醫者,皆重惜名譽,姑以輕平之劑,冀其偶中,幸而不死,而曰:「是我之功」。不幸而死,則曰:「非我之罪」。恐真心救世者,不應如此也。

真心救世者,必慨然以死生為己任,當寒即寒,當熱即熱,當補即補,當攻即攻,不可逡巡畏縮而用不寒不熱不補不攻,如諺所「不治病不損命之藥」,嗟嗟!即不治病,欲不損命,有是理乎?倘於此認不的確,不妨闕疑以待高明,慎勿嘗試以圖僥倖,庶不負仁者之初心。(君子不強其所不能。

醫之道極難知,無學者不知,有學者未便知,無才者不知,有才者未便知,有才有學矣,不克隨時取中者亦不知,甚矣,知醫者之難也。今有一等人,謾說某某知醫,某某不知醫,噫!知醫固難,而知知醫者恐亦不得容易也。

醫有上工、中工、下工。上工者,良工;中工者,庸工;下工者,謬工。蓋謂庸工之不若良工、謬工之不若庸工也,以理言之,豈止不若良工哉,並不若謬工耳。謬工之殺人,殺人而見其跡者也,見其跡則人所易知而易遠,其為天下之害少。庸工之殺人,殺人而不見其跡者也,不見其跡,則人所易忽而易近,其為天下之害多,譬猶暴君為不善,其亡雖速,而天下之害不甚深。

庸君未必能為大不善,而天下之元氣,陰受其賊而不知,其亡雖緩,而為害於天下,不既深乎?嗚呼!庸君誤天下,庸醫誤病人,一理也。

醫到病家未診視,不可先講病,必待望而聞,問而切,脈證詳明始可斷為是寒、是熱,是實、是虛,病在某經,當於某經用藥,某日當瘥,某日當危,庶藥與證對,而不蹈妄投之弊。近有急欲見長者,未見病人顏色,輒抵掌而談曰某藥可以治某病,此必某病也,當以某藥治之。噫!是猶未命題而先作文以待矣,鮮有不背聖經而誤人命者!

醫者胸中預擬一成見不得,雖病者不為自諱,詳告諄諄,亦未可遽執為真病情,真病本也。且待診視後,參較果否耳。至若侍奉者之傳言,延醫者之預達,尤不足憑。蓋學者胸懷空曠,了無執著,始得應變無方耳。先哲云:「凡讀書不可先看註解,且將本文反復詳味,待自家有心得,卻以註解參較,庶義理昭然,不為他說所蔽,若先被其說橫吾胸中,自家竟無心得矣」。吾於醫學亦云。

或問癆瘵痰嗽,治以二冬、二母、款花、紫苑之屬,十九不效者,何也?曰:癆瘵痰嗽,非肺病也,原於先天腎陰虧敗不能制火,火無所畏,亢而刑金,金極則鳴耳,此謂水泛為痰之嗽,非風痰、熱痰、痰飲、痰涎作嗽者比,法當峻補腎中真陰,及佐味鹹下降之藥,徐徐引之歸元始善(所謂病在上而治反在下也)。若泥肺病以冀近功,是從末而遺本矣。

然則補陰下降之物,其孰為優?唯童便一味為上藥爾,童便味鹹性溫,溫可養元,咸則歸腎速,而能引火下實,人身中之氣血藥也。用治本元虧損之病,則同氣有情而易入,較效於偏性之草根木皮甚遠。褚氏謂:「服寒涼,百不一生;飲搜溺,百不一餐。」良以此也。雖然,苟非病者真心怕死,於微病之時便能節飲食、絕嗜欲、慎起居、息妄想,忘日忘年,內觀靜養,以佐藥餌之不迫,亦未見其能治也。

一人年三十餘,積勞而多欲,遂夜熱兼旬,無盜汗,六脈近數,飲食不減,此癆證之微而未深者也,正與養血滋陰治法甚相合。藥用生地黃三錢、鱉甲醋炙二錢、知母、當歸、柴胡牡丹皮、山茱萸各一錢、黃芩六分,煎服,六劑而熱平,隨灸百勞一穴,膏肓二穴,以杜其根,更以河車丸與之調理,不百日,形氣、飲食、脈侯俱如初而愈(如胃氣不足者,先灸中脘、氣海二穴,以保先後天元氣,使飲食不減,真氣不衰,更易調理。)。

葛可久曰:「癆證最為難治,當治於微病之時,莫治於已病之後。」今此病正當微發之時,故能取效於旦夕間耳。若忽於微而不早為之治,未有不浸至於咳、聲嘶、肌消、腸滑、食減、臥床、脈來細數,而挽之無從者矣。患此者,不可不防微而杜漸也。

一婦頭眩耳鳴、肉瞤筋惕,恍惚不得寐,乍作乍止,半載矣。後乃阻經四月,小腹如懷子。醫者疑其妊而安之。忽一日,下紫黑血少許,始識經閉,改用通經藥數劑,腹不減,反增噁心、嘔噦,粥飲下咽旋越出,咽喉焦痛,舌黑無津,眾醫不能解。余診得六脈弦細而滑,兩關尤甚,曰:「此頑痰閉滯、血海壅瘀,月事乃阻耳。

」(有把握)何以徵之?其脈細而滑者,痰脈也;頭眩耳鳴恍惚者,痰證也;嘔吐不食者,痰客中焦也;舌黑無津、咽喉焦痛者,痰生熱而然也。《素問》謂:「治病必求其本。」今病本於痰,必以治痰為首務,遂投礞石滾痰丸八十丸,不動,再投七十丸,小腹微痛,次白又服如數,小腹痛不可忍,將夜半,下如豬肝四五塊,每幾盈尺,更下如破絮脂膜者無計,又累累若石榴子紅白攢綴邊絡而下者不啻二三斗,小腹頓平,痛亦如失。其最異吐痰碗許,俱如綠草汁色,口角流涎,忽變如琴絃之堅。

因憶丹溪先生謂怪病是痰,十居八九。良然,良然,時胸次未平,飲食少進,用橘紅、茯苓各一錢、枳實、黃連、半夏曲各八分水煎,入薑汁二匙,竹瀝半酒杯,二劑後,以六君子湯加獺,更服加味潤下丸,調理逾百日乃愈,逾年生一子。

有病傷寒傳裡,熱結不通者,已屢經下而腹中按之則仍繞臍堅結,若仰瓦然,且其人伏枕不起又累旬,肌肉盡爍,湯飲幾廢,甚至氣怯不足以布息,當此之際,攻補不能施其巧,計將安出?曰:論常法,在所必攻,不攻則腸胃無繇清,水穀無繇進,元氣無繇復,而人易以生?若遽攻,則此立槁之形,垂絕之氣,能堪之乎?計必先行補法(亦有先攻後補者,是在臨機消息),而後察邪正之緩急輕重以攻之,攻後旋覆從補,補後旋覆從攻,而又旋覆從補,則庶幾耳。但補與攻皆當以漸,而毋驟。

其始也,且以小劑生脈散加陳皮煎飲半小甌,飲後,移時無反復,復少與,繼則或可漸倍,並商攻法也(曰小劑,曰半小甌,曰少與,何等慎重,非深得仲景心者,曷克臻此。)。如腹中鬱熱未清,渴欲冷飲,遂當啖以橘藕瓜梨之屬,潤其喉吻。飲食久疏,胃必弱甚,又當間與焦米湯、大棗湯,或扁豆筍蔽萊菔飴糖等湯,隨所好以蘇胃氣。凡此,皆余平時所謂適口不助邪之物,佐藥餌以不及者也,皆補法也。

補既得,方可議,攻則唯玄明粉一味為佳,生何首烏煎服亦佳,蜜導、膽導尤為良法。不應,須詳脈之虛實、氣盛衰、邪之深淺,以導滯丸或小承氣加當歸微下之,下後仍須照管元氣,毋徑前而勿顧其有虛虛也(唯恐傷人肚腸。)。倘其侯,果可授餐,亦勿得驟之以濃厚,先以焦米煎汁飲之,次煮熟梨、熟棗、熟萊菔等少與之,無忤,始可徐投漿粥與他物耳。

須知此證,腹中攻不克盡,與旁流者恆多,唯期脈靜、身涼、口不渴(老到),便可圖進水穀,慎勿過攻,俟其水穀融液,腸胃充盈,不攻亦可自去。若必欲去盡而後與之食,不將速其死乎!雖然,此皆陽證之攻補法也,亦有元氣內損之病,治療失宜,損中復損,內雖熱結,外則手足未冷而鼻先寒,六脈沉遲,或虛疾無倫次,則又是陽證變陰之侯,急當以桂附參姜酌微甚而溫補之,又不可與瓜梨橘藕、承氣、玄明粉同日而語治者矣(陽證變陰者甚眾,庸醫不曉此理,每以誤人,良可嘆也。)。

智者於此,不可不熟審而通其變。噫嘻!豈特傷寒為然哉?凡雜病日久,鮮有不犯此證者,余於治按中每詳言之矣。

一婦,年五十許,傷寒旬越不得汗,其家欲取其汗,肩戶塞牖,垂幕多衾以劫之,病者煩躁悶亂,譫妄欲狂(熱極矣。)。急延余治,甫入臥室,便熱穢熏蒸不可近,速令開窗啟幕,揭去所覆者大半,病者始揚手呻吟,有喜涼畏熱狀,徵其面則赤,舌則焦燥有胎,詢喜冷水飲否(此水攻法。),病者不能言,唯頷之。

遂與新汲水一大碗,飲盡,不食頃,輒戰慄,須臾通身大汗而解。或問辛溫發散藥,服十餘劑,不能取汗涓滴,飲以水,汗反大出,其故何也?曰:是即水火既濟之義也,譬火燃金枯,以水沃之,氣液沸騰,必然之理,又何疑焉?眾皆聳然自失。

無病服藥之流弊久矣,而今為甚,此皆執前人服藥於未病與上工治未病之說而謬焉者也。不知服藥於未病者,即致治於未亂,保邦於未危也。善致治者,尊賢使能,振綱肅紀,則政修民和,苞桑萬世在茲矣。若無故興師,則內生反側,外兆邊塵,不反自貽伊戚哉。然則保國保身無二理,用藥用兵無二術。

善衛生者,能於平時節飲食、慎起居、少嗜欲、寡縈慮,使五官安職,百體清和,將遊華胥而躋齊松矣。苟思患預防,審醫可也,問藥性可也,讀岐黃書可也。若以草木偏攻,則寒者戕賊脾元,熱者煎熬血脈,是猶小人陰柔巽順,似乎有德,而國家元氣,鮮不為之潛移者,古人謂壁中用柱,壁中添鼠,不可不深長思也。

至若不治已病治未病,則又是有說,如肝邪旺,恐傳變於脾,當先瀉肝以平之;心邪旺,恐傳變於肺,當先瀉心以平之之類是也,是則治未病者,治病之未傳也,非治人之未病也。服藥於未病者,調攝於朱病也,非未病而先服藥也(無病服藥者,讀之能猛醒不?)。二說各有所指,皆非無病服藥之謂也。

夫何貪生者,假為棲真玄牝之丹,縱欲者,泥為嬰兒奼女之術,岐黃浩戒,視若弁髦,伐性斧斤,恬如衽席,是以疴端呈現,種種乘張,蒂固根深,卒難期效,而猶咎刀圭無補,毋乃愚乎!

《本草》謂上品藥為君,主養命;中品為臣,藥養性;下品藥為佐使,主治病者。特言其性之剛柔耳,非《內經》君臣佐使之旨也。王節齋曰:「主治者為君,輔治者為臣,與君相反而相助者為佐,引諸藥達於病所者為使。如治寒以熱,則熱藥君也,凡溫熱之藥,皆輔君者也臣也。

然恐熱之太過也,少加涼藥為監製,使不致有偏熱之虞者,佐也。至臟腑經絡受病之處,又須各加引導之藥而使之入,此則所謂使也。」若遵《本草》之悅,則發表之麻黃,攻裡之大黃,獨不可以君耶?且性與命亦豈藥力之所能及耶?

王節齋曰:「畏,畏其制我,不得自縱。惡,惡其異我,不能自如。此二者不深害。」蓋彼既畏我,我必惡之;我既惡彼,彼亦畏我;我雖惡彼,彼無忿心;彼雖畏我,我能制彼。如牛黃惡龍骨,而龍骨得牛黃變良。黃耆防風,而黃耆得防風其功愈大之類是也。至相反,則兩仇不共,共必為害。

然大毒之病,又須大毒之藥以劫之,甘草芫花,相反藥也,而蓮心飲以之治癆瘵。黎蘆、細辛,相反藥也,而二陳湯以之吐風痰。又四物湯加人參、五靈脂以消血塊。感應丸巴豆、牽牛同劑,為攻堅破積之需。相反之中,亦有相成之妙,此古人達至理於規矩準繩之外,故用之反以為神,非好奇之私,而以人命為僥倖也。

一高年紳,患怔忡不得臥,且兼嘈雜、噁心、不知味三證,其脈數而滑,右關特甚,此濕痰凝礙中州使然,是胃病,非心病也。眾醫不識,咸謂心血不足,而用當歸、地黃、人參、五味、遠志、門冬、酸棗仁之類治之,反致目眩、頭旋,見粒輒嘔。余以半夏四錢為君,蒼朮、茯苓、砂仁、黃連、橘紅、澤瀉各八分為佐使,二劑而安。

繼以此方加白朮、人參、竹瀝、薑汁作丸,與之服,浹旬全愈。或曰:「怔忡一證,獨無心血不足者乎?」曰:「心血不足之怔忡,絕不有嘈雜、噁心、不知味等證兼之者,今有之,信非其為心病矣。」「然則其不得臣者何病耶?」曰:「《素問》謂『胃不和則臥不安』,亦胃病也」。

驚悸、恍惚、恐怖及怔忡、不得臥諸證,同出而異名者也。不可疑其證之異而治亦與之俱異也。一商,年近五旬,諸證咸集,而於怔忡則尤甚,遠近名家,大半以為心血不足,余則有謂膽氣弱者,有謂心腎不交者,又有謂痰客胞絡,以致神舍不清者。

其所用之藥,則皆不外當歸、地黃、人參、五味、黃連、麥冬、菖蒲,遠志、天麻膽星茯神、酸棗,以及琥珀、牛黃、丹砂、龍齒之屬,逡巡數年,日以增劇,甚至煩躁靡寧,不餐不寢者逾月。余診之,脈來數且洪,而右關益以滑,此胃中有火有痰之明驗也。先投小胃丹五十丸,胸中便有旋轉勢,而神情亦稍安,即以鐵鏽水一碗,煎半夏一錢、橘紅、茯苓、枳實、黃連、人參、白豆仁各一錢服之,遂得安枕通宵,並索食焉。

繼制礞石滾痰丸,日服三十餘顆,未兼旬,而大便續去痰積無汁,頓使病者氣清神爽,百苦盡脫,快不可言。後以艾火灼其腹之中脘、巨闕,以絕生痰生火之源,更以大補脾丸倍加參木以保胃中元氣。證雖有異,而治未嘗有以異也。但此病由於七情抑鬱,心志不克舒伸而得,終非醫藥所能療,必也中懷坦若,不能既往之得失興廢戀其心,庶不更作。

商亦頗是有見,家事悉付妻兒,新置一婢,遣之出嫁,日同二三知己飲酒豪遊,忘年忘日,逍遙於世外之天,三十年來不唯病不更作,抑身年雖壽而不衰。

昔一犯腰痛者,眾以為腎虛,而用杜仲、山萸、當歸、續斷、故紙、地黃之類,久而彌甚,乃就質於余,余細察之,則知其病在胃中耳,何也?其飲食減少,時發噁心嘔吐者,非胃中有濕有痰之候乎?且其痛,臥重而行輕,每臥欲起,則腰胯重墜,不能轉側,必將此身徐徐擺動,始克強起而行,迨行,則又漸覺舒和矣(認得透)。此蓋濕痰之乘氣靜而蹈於腰胯之間,故作痛,乘氣動而流散於腰胯之外乃得舒和耳。

若果腎虛,則臥而逸,痛必當輕,行而勞,痛必當重,抑何是之反歟?(更透)初與小胃丹五十粒,連下宿水四五行,繼以二陳湯去甘草,加蒼朮、澤瀉、砂仁,三劑痛勢頓減,隨與蒼朮為君之大補脾丸,服未旬余,痛即如失。

余臨症施治,必用自家主意,不敢遽因病人之所告,與傍人之所傳為實據。蓋病自有真,非傍人所能知,並非病人可得言其詳也。余鄰人一少年,偶肆淫於妓者家,歸來自以為損也,乃饕餐厚味以補之,次日,即發熱、頭疼、畏寒不得汗。余視之,病者全不以自諱,實告於余,欲余作陰證治,不意診其脈浮數而不虛,且語言動止,皆壯厲而有力,並不見有所損之侯,是雖犯淫,實陽證也,酌與羌活沖和湯一劑。

病者自負知醫,疑而勿服,更一醫,年已老而亦頗有名,可無誤矣,乃謾不加察,輒從病者之所告(古稱老醫,非老年,乃老到耳。),以參薑桂附等藥誤投之,曾未之夕,即躁擾狂越,遍體紅斑。九竅流血,而卒至於死。

一農家子,年甚壯,又形偉而氣強,忽患身熱病,遣其兄延余治,余未往,先囑之曰:「我弟無他病,只連日醉飲,更大嚼羊肉麵食與新米飯耳,須得大消導藥乃可療,余竊謂:「知弟莫若兄。

」且傷食又農家常習,言雖未確,或亦近之,及往視(有主意),則大不然,六脈洪數而虛極,頭不疼,腹不悶,言語輕微,而更懶於動止,此內傷元氣之虛熱,非有餘病也,連進補中益氣湯十餘劑,參耆加至四五錢,兼以肉食等味而調補之,月逾始愈。嗚呼!信兄言也,則為弟者必含在而歸泉矣。

即此推之,而謂傍人之言可據乎?病者之言可據乎?

酒之為人利也,御霧、疏風、祛寒、敵暑、快氣、舒脾、聚歡、消悶。其為害也,腐腸、爛胃、潰髓、蒸筋、傷神、損壽、僨事、招尤。利則當歸功於酒,害則當歸過於人。世之蒙害於酒者,未有不歸過於酒。嗚呼!酒固未嘗害人,人自害於酒耳,胡勿思之甚也。民非水火不生活,何嘗有害於人?然亦不能無蹈水火而死者,遂歸過於水火可乎?

世皆以飲量過人者,稱為善飲酒。噫!善之一字,豈僅飲之過人者,遂足當其稱乎?非也。謂善得酒中之味而飲之不失其宜也,或值花朝或當月夕,或遇天寒,或為雨悶,或撫今追昔,或即景興懷,或肢體愆和,或神思冷淡,或與故人聚首,或與知己談心,或與韻士高人論詩、論文,論世外事,隨境之可,借酒娛情,於此而能多飲者,固謂之善飲酒,不能多飲者,亦謂之善飲酒,即涓滴不飲,而酒致酒情,不多讓於過人之量者,亦未嘗不謂之善飲酒也。若處以無節無厭,日日沉酣之輩,而稱之曰善飲酒,竊恐未當。

酒後偶及,敢請政之善飲酒者。

張本斯《五湖漫聞》有云:余于都太僕坐中,見一張翁,年一百十三歲。普福寺,見王瀛洲,年一百三十歲。毛閒翁,一百三歲。楊南峰,八十九歲。沉石田,八十四歲。吳白樓,八十五歲。毛礪庵,八十二歲,俱精敏不衰,升降如儀。問其頤養,皆不飲酒。即如文衡山、施東岡、葉如岩,動靜皆與壯年不異,亦是俱不飲酒者(可見酒之不可沉湎)。

《推蓬寤語》云:人生類以眠臥為晏息,飲食為頤養,不知眠臥最不可嗜,飲食最不可多。飲食過多,則陽氣抑塞。嗜臥過多,則神氣暗消。將以養生,適以殘生。君子夙興夜寐,常使清明在躬。淡味少食,常使中懷舒泰。

《素問》有所謂「用寒遠寒」,「用熱遠熱」之說者,論無病之常也。所謂「不遠寒」、「不遠熱」之說者,論無病之變也。今之人,但知其常,不知其變。時當夏令,不論有病無病,概不敢用桂附乾薑,以犯司氣之熱;時當冬令,亦不論有病無病,概不敢用石膏芩連,以犯司氣之寒。竟不思天令雖熱,而受病在寒,即桂附乾薑,亦所勿忌。

烏得因其天令之熱而遠之。天令雖寒,而受病在熱,即石膏芩連,亦所勿忌,烏得因其天令之寒而遠之,須知寒熱之藥,乃治寒熱之病在人身者耳,非治天之寒熱也(舍時從證,自然之理)。

滋陰養血之藥,予固未嘗廢也,世俗則謂我廢而不用,不既冤乎?唯是世之季也,虧敗脾元者十人而九,故不敢謾用濕潤之藥以眉既敗之脾元耳(東垣先生有知己矣。),豈概廢而不用哉?試舉一二最明白、最顯理者以例之,則世之謂我廢而不用者,自迎刃而解矣。

如產後諸病,夫人而知其為陰血虛也,倘其人兼有胸腹不利,飲食少餐,或噁心,或嘔吐,或作瀉作脹,而為產後之脾胃病者,豈可據以血藥投之乎?虛癆諸證,亦夫人而知其為陰血虛也,倘其人兼有胸腹不利,飲食少餐,或噁心,或嘔吐,或作瀉作脹,而為虛癆之脾胃病者,豈可據以血藥投之乎?腸風下血,血藥亦所必需也,而或兼有脾胃諸證者,豈可便以血藥止之,而不思更有所以治之乎?崩漏下血,血藥亦所必需也,而或兼有脾胃諸證者,豈可便以血藥止之,而不思更有所以治之乎?世間類是者甚眾,故予不敢妄用血藥以誤人,非真廢而不用也(總之,脾虛不能攝血歸元,不可仍作血病治。)。

或問補中益氣湯,凡為虛證者服之無不驗,唯施於癆瘵骨蒸之人,病必增劇,果何謂哉?曰:此方乃東垣先生為內傷勞倦而生虛熱者設也,夫內傷勞倦而生虛熱者,陽氣虛也,參耆甘草,專補陽氣之虛,故用之無不驗也。佐以升麻、柴胡者,因其氣之下陷也,所謂治氣者主陽而升也。

至若癆瘵骨蒸之人,是陰血虛也,陰血虛者,法當用地黃、當歸、玄參、知母、鱉甲、門冬、沙參、牡丹皮、銀柴胡,以及秋石、童便之類,補其陰而降下之也,所謂治血者,主陰而降也,處用溫補升提之藥,是助陽矣。助陽則耗陰血矣,病有不致增劇者幾希!(陰虛陽虛判然有別。

昔南人有言曰,「人而無恆,不可以作巫醫」。朱子竟認巫醫為兩事,一注以交鬼神,一注以寄生死。岐而二之,恐為未當。夫醫之道,始於神農,闡於黃帝,著有《素問》、《內經》,以救民疾苦,所謂墳典之書,至尊至貴,莫之與並,豈可與巫覡之徒同日而語哉?但醫有不同,名稱亦是有別。

精於醫者曰明醫;善於醫者曰良醫;壽君保相者曰國醫;粗工褊淺,學未精深者曰庸醫;但有時運造化者曰時醫;至若擊鼓舞趨祈禳疾病,不以醫藥為事者,則謂之巫醫耳,世之稱為端公太保,夜行卜士,北方稱為師婆,皆此也。正南人謂之巫醫也,蓋謂一切虛誕之輩,亦是不可無恆也。

《醫統》云:「世之行醫者,有一要訣,不必博群書,明道理,只須略讀《難經》、《脈訣》,抄些經驗成方,此外,唯整修醫具,周匝世情,奔走豪門,結歡僕隸,廣賂巫卜,遍囑姑婆,能如是,則到處彰名彰譽,謂有不行者,天下鮮矣。

又須老著麵皮,不顧慚恥,口口異傳接命神丹,談及富家巨室,不親是親,不族是族,不相知是至相知,肆大其誇,駭他碌碌庸庸之輩,自然假可作真,耳可當目,偶而僥效,竟冒其功,設也誤傷,委命無怨矣,縱有識者,洞見肺肝,亦只任他笑議,錢財我自得之耳,何必孜孜為學,徒自勞苦哉。嗚呼!醫日流於弊也至此矣,無怪乎有道者之鄙賤矣,欲求得一真醫,亦已難矣。

」(時流行狀,描寫無遺,不知裴子亦蹈此弊否?)

近有一等行醫者,偶得一方一藥,輒滿顏矜色,抵掌傲笑而言曰:「我藥能救人之命。」噫!命果何物,而可醫藥救之也哉?即古昔大聖,至神靈、至慈愛,亦不過能以藥治人之病,未聞有救人之命者。今且無論不能救人之命,即欲求其能治人之病者,亦不多見矣。予雖不敏,誦讀於斯者有年,博採於斯者有年,忘食廢寢,默契神參,以至歷危際險者,又有年,亦僅知探虛實、測淺深、權緩急,能治人之病還其不死而已。豈遂因以為功,而曰我藥能救人之命哉?從未之敢也。

(謙德)

宋·張子綱,神醫也,居鄭州。刑部尚書慕容彥逢,為母夫人病,召子綱於鄭,至則死矣,時方暑月,將就木,子綱欲入視,彥逢不忍,意其欲求錢。乃曰:「道路之費,當悉奉償、實不煩視。」子綱曰:「傷寒法,有死一晝夜而復生者,何借一視。」彥逢不得已,延入,子綱揭帛注視,呼仵匠語之曰,「曾見夏月死者面色赤乎?」曰:「無。

」「然則汗不出而厥爾(識力一至於此),不死也,幸無急斂」,趨出取藥,命急煮灌之,戒曰:「善守至夜半,大瀉則活矣。」子綱舍於外館,至夜半,忽聞病者腹中勃勃聲,遺穢物鬥許而蘇,舉家驚喜,遂叩呼子綱,子綱曰:「吾體倦,莫能起,然亦不必起,盼日方可進藥也。」遲明,徑命駕歸鄭,彥逢詣其室,但留平胃散一貼而已,其母服之,數日良愈。

蓋子綱以彥逢有求錢之疑,故不告而去(老到一至於此)。後紹興王秬叔遇子綱,問之曰:「公之術,古所謂十全者□是歟?」曰:「未也,僅能七八爾。吾長子病,診脈,審證,察色,皆為熱(品概一至如此。),命煮承氣湯。將飲復疑,以至再四,勢必飲矣,一似有掣吾肘者,姑持杯以待,兒忽發顫悸,復綿衾至四五,始稍定,汗出如洗,明日愈。使吾藥入口,則死矣,安得謂之十全哉?」嗚呼!子綱往矣。

予且未暇高其才,高其識,獨是品概絕倫,大可畏服,千秋而下,願為執鞭,因志之以自勵(虛心一至於此)。

膏粱之人,與藜藿之人,處境固是不同,而形質亦大有別。凡有治療,斷不可同病而拘,一例而藥也。如皆外感病也,而膏粱之人,不可太發散,皆停滯病也,而藜藿之人,不可太消導,皆有火有熱病也。而膏粱之人,不可太寒涼,一或過當,則元氣必致有傷,虛證立見,多死少生矣,正猶柔脆之物,不克勝任風霜故也。

世間有一種太陽之人,有一種太陰之人。太陽之人,雖當冬會,身不須綿,口常飲水,色欲無度,大便數日一行,芩連知柏,大黃芒硝,恬不知怪。太阻之人,雖在暑月不離復衣,食飲稍涼,便覺腹痛泄瀉,參朮薑桂,時不絕口,一有欲事,則呻吟不已。此兩等人,各稟陰陽之一偏者也,與之談醫,各執其性之一偏而目為全體,嘗試而謾為之,雖與之言,必不見信,其為誤也,可勝道哉!

趙養葵曰:「冬至一陽生,夏至一陰生,此二至最為緊要。至者,極也。陰極生陽,絕處逢生,自無而有。陽極生陰,從有而無,陽變陰化之不同也。若春分秋分,不過從其中平分之耳。然其尤重者,獨在冬至。《易》曰:「先生以至日閉關,」閉關二字,須看得廣,《月令》云:「是月齋戒掩身,以待陰陽之所定,則不止關市之門矣。」

又曰:「冬至一陽生,當漸溫暖,何為臘月大寒,冰雪反盛?夏至一陰生,當漸清涼,何為三伏溽暑,酷熱反熾?」曰:「此將來者進,成功者退,隱微之際,未易以明也。蓋陽復於下,逼陰於上,井水蒸而堅冰至也。陰盛於下,逼陽於上,井水寒而雷電合也。凡病面紅、口渴、煩躁、喘咳者,誰不知是火盛之極,抑亦自有腎中陰寒所逼而然者,豈可概用寒涼之藥害人生命乎?」

何柏齋先生曰:劉河間論三消之證,皆由濕寒之陰氣極衰,燥熱之陽氣太盛所致。《玉機微義》深取其說,且謂治此疾者,補腎水陰寒之虛,瀉心火陽熱之實,則病自己。復斥世論以暖藥補腎之誤,不知世論大是有理,特詞不足以發之耳。蓋腎主元陽,元陽之火盛,則能升腎藏之水,使津液上行(從未有發),以制心火而為既濟。

元陽之火衰,則腎藏之水不升,水之入於腸胃者,皆從其降下之性而不升散,故心火無制,熾盛而作渴,此蓋水火未濟,而未可遽謂濕寒之陰氣極衰也,若謂補其腎水陰寒之虛,便可止渴,則水固陰寒之物也,渴者飲水不絕何以不能補其陰寒之虛而止其渴耶?其論之非明矣(透快驚人)。

世論用暖藥補腎使腎水上升以制心火,不為無見,但消渴之證,必燥熱之陽氣有所鬱結而成,若不求而去之,輒用暖藥補腎,則藥病扞格,暖藥未得收補腎之功,而先用助邪之害,則消渴愈甚,又不可不慮也,法當用涼藥食後服之,以清其上,更用暖藥空心服之以培其下,權其輕重緩急而施治之,庶無偏弊耳。

世傳有渴病,誤飲躁絲湯而止者,蓋緣絲湯所煮者,蠶繭也,蠶性極熱,煮而為湯,澄冷而飲之則熱性歸下而不扞格,故能升腎水以制心火而止其渴(格理精微),所謂熱因寒用者也,世人雖知有此治,而未能明其旨,茲故及之。

朱丹溪先生曰:西北之地多風寒,故患外感者居多。東南之地本卑濕,故患濕熱者恆眾。蓋北方高阜,天不足西北而多風,東南卑下,地不滿東南而多濕。方土之侯,各有不齊,所生之病,多隨土著,醫者必須因時處治,隨地判宜,治北人之病,宜以攻伐外邪為多;治南方之疾,宜以保養內氣為本。何也?西北氣厚,飲食倍常,居室儉素,元氣不戕,一有疾病,輒用疏利,其病如脫。

若夫東南,體質柔脆,腠理不密,飲食色欲,與西北迥別,概用疏利,不幾於操刀殺人耶?雖然,西北固厚,安能人人皆實?南方雖薄,安得人人皆虛?必觀其人,因證而藥,斯無一偏之弊耳。

王節齋先生曰:或問今人有言東垣之法,宜用於北,丹溪之法,可行於南,如何?曰:東垣,北醫也,羅謙甫傳其法以聞於江浙。丹溪,南醫也,劉宗厚世其學以鳴於陝西。果如其言,則《本草》、《內經》,皆神農、黃帝、岐伯之說亦止宜施於北方耶。

夫五方所生異病,及治之異宜,《內經》《異法方宜》、《五常政大論》,已詳言之矣,又如北方多寒,南方多熱,江閩多濕,嶺粵多瘴,謂其得此氣多,故亦多生此病,非謂北病無熱,南疾無寒也。至於治寒以熱,治熱以寒,則五方皆同,豈有南北之異耶?

又曰:或問人言東南氣熱,可服寒藥,西北氣寒,須服溫藥,然今東南之俗,胡椒薑桂人常食之,不見生病,而北京士大夫,畏食胡椒辛熱之物,何也?曰:東南雖熱,然地卑多濕,辛熱食藥,亦能劫濕。西北雖寒,然地高多燥,辛熱食藥,卻能助燥故耳。用藥者宜識此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