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以湉

《冷廬醫話》~ 卷二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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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 (2)

1. 今人

吾里張云寰先生,(季瀛,桐鄉縣人),醫學深邃,求治者門常如市。余表兄周士勳,夏日身熱不退,脈虛自汗,醫用清暑藥不效,先生診之曰:口不渴,舌少苔,且神氣虛弱,乃大虛證也,再服清暑藥脫矣。投以八珍大補之劑獲愈。其子鐵葫上舍(禾),亦精醫理,診病膽識絕人,有鄉農病喘十餘日,服藥不效,登門求治,令服小青龍湯。鄉農有難色,張曰:服此藥二劑,仍不得臥者,余甘任其咎。

鄉農去,家人訝其失言,張曰:彼喘而延至十餘日不死,非實證不能,又何疑焉?閱數日,鄉農復來,則病果瘳矣。

臨海洪錄園孝廉裕封,精醫理,常言古方書如《傷寒》、《金匱》,今方書如《臨證指南》,誠能專心玩索,診疾自能奏功。臺郡少良醫,由於昧所適從,僅讀《藥性賦》、《湯頭歌括》及《醫宗必讀》等書耳,其治病每以古方獲效。

文參軍之子患暑症,初微惡寒,後壯熱汗出,噯氣腹痞,口乾渴,面腫頭痛,大小便少,醫用葛根桔梗、製半夏薄荷佩蘭、赤苓、通草杏仁蘆根等藥,漸覺氣急神昏,錄園診之,謂脈大舌黃,是白虎湯症也,投一劑,諸症皆減,改用鮮石斛黃連、生甘草金銀花、栝蔞實等味而痊。

張明徑患春溫,惡寒發熱,喉爛,醫用甘、桔、荊、防、牛蒡等味,病不減,錄園投以黃芩湯連翹殼、杏仁,一劑獲愈,此真善用古方者!

嫡兄星槎先生瀚,少好學,以多病兼玩醫書,久而精能,宰化縣,年老罷官,貧不能歸,乃懸壺於會城順德縣。縣令徐某之子夏月泄瀉,服清暑利濕藥不效,漸至發熱不食,神疲息微,徐年已暮,只此一子,計無所出,延兄求治,兄曰:此由寒藥傷脾,陽虛欲脫,宜進溫藥以救之。

因用附子理中湯,徐疑不敢服,兄曰:此生死關頭,前藥已誤,豈可再誤?設此藥有疏虞,我當任其咎。服藥諸症俱輕,連進數劑全愈。徐大喜,傾囊厚贈,復為乞援同寮,因得全家歸里。兄著有《制方贅說》行世。

錢塘呂𣗪村司馬震名,官湖北,有政聲,忽動歸思,僑居吳門,為人治疾多獲效。潘太史遵祁病癉,服茵陳湯不效,服平胃散又不效,脘中若藏井底泥,米飲至前輒噦,呂診之曰;濕固是已,此寒濕,宜溫之。與五苓散附子,藥下咽,胸次爽然。方氏子傷寒疾革,議用牛黃清心丸,呂曰:邪在腑上蒙心包,開之是揖盜也,宜急下存陰。

投以犀連承氣湯,一服病愈。葉氏女周歲,遘疾將殆,仰臥,胸膈如阜,呻吟拒按,呂曰:此結胸也。服小陷胸湯立效。呂酷好醫書,遍覽百家,而一以仲景為宗,嘗言仲景傷寒立法,能從六經辨證,則雖繁劇如傷寒,不為多岐所誤,而雜症即一以貫之。其為醫也,問切精審,不雜一他語,立方必起草,閱數刻始安。

一家有病者數人,一一處之無倦容,暇輒手自撰論,闡發仲景之學,著有《傷寒尋源》行於世。

青浦何書田其偉,家世能醫,初為諸生專於學,工古今體詩,未嘗為醫。自其父元長先生卒,念世業不可無繼,稍稍為之,名大噪。有徐姓者,昏熱發狂,力能逾牆屋,何曰:是邪食交結也。則其人果以酷暑食水澆飯,旋就柳陰下臥也。以大黃枳實下之而愈。金澤鎮某生逾冠未婚,得狂疾,用牛黃清心加味法,而囑其家人於煮藥時覆女子褻衣於其上,兩劑而愈。門人疑之,何曰:是陰陽易法,吾用之偶驗耳。

嘗作醫論詩云:治病與作文,其道本一貫。病者文之題,切脈腠理現。見到無遊移,方成貴果斷。某徑用某藥,一味不可亂。心靈則手敏,法熟用益便。隨症有新獲,豈為症所難?不見古文家,萬篇局萬變。此可見其生平所得力矣。

表兄周乙藜學博士照,潛研醫理,嘗治分水典史王某之妻,兩臂攣不能舉,面色黯淡,脈沉緩,諸藥不效,令服活絡丹數服即愈。後以治手臂足腿攣腫之屬寒濕者皆效。乙藜之戚張氏婦,體弱惡食,月信已停八月,就診於蘇州名醫何氏診之,云是經阻,令服通藥,乙藜診之曰:六脈滑疾,右寸尤甚,是孕也,且必得男。以安胎藥與之,閱四月果生男。

烏程鈕松泉殿撰,福保之父,晴嵐封翁芳鼎,精外科術,貧者求治不取錢,且贈以藥,製藥不惜重值,拯治危症甚多。殿撰尤好岐黃書,在京師每為人治愈危疾。嘗治其同年之母,高年患痢,醫用芍藥湯不效,轉益困篤,身熱不食,殿撰詢知病前曾多食蟹,診脈左弦數,右數而弱,舌苔中黑,腹痛喜按,力排眾議,專主熱藥,用熟附子八分,炮姜一錢,白芍一錢,吳茱萸五分,焦白朮三錢,茯苓三錢,肉桂八分,炙甘草一錢,砂仁五分,陳皮五分,生薑二片,一劑痢稀熱減,去茱萸、陳皮、加丁香木香,二劑痢止,改用補中益氣湯,加附、桂、炮姜全愈。殿撰有診治醫案一冊,名曰《春冰集》,蓋言慎也。

吳江陳夢琴茂才希恕,家居蘆墟,其曾祖為諸生者名策,得外科秘方於外家潘氏,始為醫。茂才幼好學,有聲庠序間,壯歲家中落,母令習家學,可養生兼可治生,乃從其兄省吾上舍希曾學,期年而業成,生平所治疾,悉錄成為書,積三百二十二卷,手撮其要為十冊,以訓子侄。其婿沈沃之學博曰富,擇取之,為《婦翁陳先生治疾記》,篇長不備錄,錄其尤者。

一人無故舌出於口寸余,他醫遵古方熏以巴豆煙,飲以清心脾藥不效,先生命取雞冠血塗之,使人持銅鉦立其後,擲於地,聲大而騰,病者愕顧而舌收矣。或問其故,先生曰:舌為心苗,心主血,用從其類,必雞冠者,清高之分,精華所聚也,擲鉦於地者,驚氣先入心,治其原也。

(以湉按:周真治婦因產子舌上不收,以硃砂敷之,令以壁外墮瓦盆作聲而舌收,此蓋從其法化出。)

先生治疾,以至之先後為序。一日忽於眾中呼一人前問所患,曰:臂有微腫。視之僅一小疱,先生潛謂同來者曰:此白刃疔,試視其額端已起白色,速歸矣,危在須臾。其人方出門,面部白色漸趨口角,未至家死。徐氏子年二十餘,四肢不舉,昏昏欲寐,食後益甚,莫識其症,先生曰:是見《肘後方》,名曰谷勞,由飽食即臥而得,以川椒、乾薑、焙麥芽為丸服之,遂瘳。

有食鴉片煙者,遍體發疱,痛癢交作,抑搔膚脫,終日昏憒,語言誕妄,先生曰:此中毒之最甚者,尋常解法,恐不及濟。用硃砂一兩,與琥珀同研末,犀角磨汁,和三豆湯進之,神志頓清,遍體無皮,痛不可忍,復磨菖蒲、綠豆為粉塵黏席,乃得安臥,不半月愈。

胡氏子咽痛氣急,勺水不能下,或曰風溫,或曰風痰,先生切其脈細微,手足清而脾滑,曰:虛寒喉痹也,用理中湯。觀者皆駭相顧,先生曰:急服之,遲將不及,苟無效,余任咎耳。覆杯而平。

吾邑張夢廬學博千里,少工詩文,長精醫術,家居後珠村,就診之舟,日以百計,醫金所入,半周親友,不置生產,惟聚書數萬卷而已。時長興臧孝廉壽恭有文名,張延課諸子,臧亦通醫理,嘗問張曰:長洲葉氏忌用柴胡,吳江徐氏譏之,先生亦不輕用此味,得毋為葉說所惑?曰:非也。江浙人病多挾濕,輕投提劑,瞑眩可必,獲效猶賒。

葉氏實閱歷之言,徐氏乃拘泥之說,此河間所以有古法不可從之激論也。臧曰:聞先生治瘡瘍,不用升藥,何也?曰:升藥即漢之五毒藥,其方法見瘍醫後鄭注,自來瘍醫皆用之,然諸瘡皆屬於心,心為火臟,又南人瘡瘍皆由濕熱,若更劑以剛烈堥煉之藥,弱者必痛傷其心氣,強者必反增其熱毒,此所謂不可輕用也。張生平拯危疾甚多。

尤著者,湖州歸某,寒疝宿飲,沉綿四年,諸藥不應,投一方立效,三易方全愈,茲錄於後。初診之:肝陽鬱勃,動心犯胃,久則胃氣大傷,全失中和之用,以致肝之鬱勃者,聚而為疝,胃之停蓄者,聚而為飲,疝動於下,則飲溢於中,所以居常胃氣不振,時有厥氣攻逆,自下而上,懊憹痞懣,必嘔吐酸綠之濁飲,而後中陽得通,便溺漸行,此所謂寒疝宿飲互為病也。病經數年,宜緩以圖之。

若得怡情舒郁,當可全愈。〔茯苓三錢,桂枝三分,生冬朮一錢半,炙甘草四分,小川連三分,吳茱萸(泡淡)三分,乾薑三分,製半夏一錢,枳實(炒)五分,白芍(酒炒)一錢半,生薑三分,竹茹七分。

〕次診云:寒疝宿飲,盤踞於中,久而不和,陽明大失中和之用,今腸漸通降,屢次所下黑黃干堅之矢,既多且暢,則腸腑之蓄積者得以漸去,腸通然後胃和,此數年來病之大轉機也。蓋飲疝互擾,皆在陽明,下流壅塞,則上流何能受盛傳導?盆滿?必上溢,此理之易明者也。今宜專與養胃,以漸漸充復其受盛傳導之職。

機不可失,正在此時。至於痔瘻溺少,皆屬陽明,可一貫也。〔黨參三錢,橘皮錢半,茯苓二錢,製半夏一錢,麥冬(去心)錢半,火麻仁二錢,叭杏仁(去皮尖)二錢,白蒺藜(炒去刺)二錢,刀豆子(炒研)三錢,黑芝麻三錢,柿餅(煨)半枚,白粳米一撮。〕三診云:病纏三四年,至今秋才得腸腑通潤,燥矢漸來,繼以溏潤,然後胃脈不致上逆,嘔吐止而飲食進。可見陽明之病,以通為補也。

今深秋燥令,痔必稍愈,仍宜柔養陽明,以期漸漸充復。〔黨參三錢,橘皮錢半,茯苓二錢,製半夏一錢,麥冬(去心)錢半,秫米二錢,金石斛三錢,棗仁(炒研)二錢,生甘草四分,驢皮膠二錢,柿餅半枚,荷葉一角。〕

歷代宰相通醫理者,伊尹而後,狄梁公、陸忠宣公、范文正公是已,我朝山陽汪文端公亦諳醫理,其評吳鞠通《溫病條辨》有云:溫熱、濕溫為本書兩大綱。溫熱從口鼻吸受,並無寒症,最忌辛溫表散,但當認定門徑,勿與傷寒混雜,再能三焦投藥,辨清氣血營衛,不失先後緩急之序,便不致誤,。

濕溫為三氣雜感,濁陰瀰漫,有寒有熱,傳變不一,全要細察兼證,辨明經絡臟腑、氣血陰陽,濕熱二氣,偏多偏少,方可論治。又云:熱證清之則愈,濕證宣之則愈,重者往往宣之未愈,待其化熱而後清,清而後愈。一為陽病,一兼陰病,難易較然。觀此知公學識之精矣。

吾里孔行舟上舍廣福善醫,治外感尤精,嘗云:噤口痢半因誤藥而成,醫者治痢,輒用葛根,濕熱提入陽明,遂至噦逆不食,變成險症,急投以黃連、乾薑,庶克有濟。余見近世治外感,不辨手足六經,輒用葛根、柴胡,溫病遇之,鮮不輕者至重,重者至死,病家不識藥性,以為疾不可治,而不知醫實殺之也,可慨也夫!

《續名醫類案》云:鮑錄飲年二十餘,夏月至歙受熱,鼻衄愈後,偶啖梨,遂得吐症,蓋肝火而胃寒也。百治無效,聞說吐字則應聲而嘔,後至吳門就葉氏診,以其脈沉細,令服附子理中湯,參、薑、附俱用三錢,服後出門,行及半里,覺頭重目眩,急歸寓,及門而僕,其尊人諳藥性,謂必中附毒,亟煎甘草灌之,良久乃蘇,後去附子,仍服三劑,吐轉甚,再往診,仍令服前方,遂改就薛氏,告以故,薛用六君子湯,服四劑無驗,冬月感寒增咳,纏綿至夏,余偶訪知則病劇,詢知為向患吐,近復二便秘,已七八日不食,惟渴飲茶水,更醫數人,或言令以艾灸臍,俱不應,請診之,見其面色青悴,脈弦伏而寸上溢,謂此緣脾陰大虧,水火熾盛,又因久咳肺虛,肝無所畏,遂下乘脾而上侮胃,致成關格,幸脈不數,易治也,宜先平其肝,俾不上衝而吐止,斯肺得下降而便行,令以黃連、肉桂各五分,隔湯蒸服飲下,覺吐稍止,即能食糕數塊,然二便脹不可支,令以大田螺一枚,搗爛,掩于丹田,以物系定,不逾時,二便俱行,所下皆青色,遂霍然而愈,時甲戌五月二十七日也。

(按:甲戌為乾隆十九年,葉天士卒於乾隆十年,診疾者當是其後人,若出天士手,必不若是。)後以六味加減,入沙參、麥冬等,咳嗽亦止,向後常服養榮之劑,吐不復作。余按:鮑刊《名醫類案》,魏為校正,鮑賦夕陽詩,魏亦和作,二人之交情,非比尋常,蓋有由然矣。

上元葛芝山布衣鏞,少孤極貧,讀書僧寺,遇異人援書一卷,乃岐黃家言,其方甚秘,習之以治者效如神。群小兒戲,一人張口而跳,蹶伏門限,舌斷墮地,一人騎門限坐力猛,腎囊破,睪丸墜,葛悉為安之。自朝至日中,門庭如市,口講手畫無倦色,午後攜百錢獨遊,或採藥,或看花,或冒雨雪提酒榼訪知己。

當道聞名,迎者沓至,則詭曰:葛某窮士,藉醫苟話,實無伎倆,昨誤殺人,群聚毆之,已遁矣。其志趣如此,尤精砭法,凡病赤遊風,汗不得發,死者十八九,宜以血代汗,葛削竹夾瓷鋒砭之,出血如珠,密排而不流立愈。蓋輕則皮不破,重則肉傷,無第二手也。咸豐癸丑三月,賊陷金陵,脅為內醫官,不從。

十四日既夕,舁舊制兩棺於廳事,出白金九錠,分贈鄰里,且託身後事,遂與妻周氏縱飲沉醉,整衣冠,各入棺,呼其兄子蓋而釘之,時夜將半,至四更,聞棺中格格然,蓋氣始絕也。其友當塗馬鶴船學博壽齡為作詩,余撮其略如此,惜不得其治驗方云。

陳載庵坤,居山陰之柯橋,承其父梅峰先生燦之傳,虛心臨證,屢救危殆,猶復廣搜書籍,研究忘倦。咸豐丁巳春,訪余於武林,相見恨晚,各出所藏秘笈互抄。載庵之長子幼時喉痛數日,遍體發疱如剝皮狀,痛癢難堪,醫者不識,載庵焦思無計,忽憶唐笠山《吳醫匯講》中曾載,名曰虜疱,須以蜜煎升麻拭摩,若不即療,必死。乃即如法治之,蜜隨塗隨消,二晝夜用蜜數升遂愈。

其好學之獲效有如此。

杭州趙芸閣泰,勤求醫理,洞燭病機,其戚有為醫誤治,服利濕藥以致危殆者二人,趙皆拯治獲痊。其一患淋症,小便澀痛異常,服五苓、八正等益劇,趙詢知小便濃濁,曰:敗精留塞隧道,非濕熱也。用虎杖散入兩頭尖、韭根等與之,小便得通而愈。其一膝以下腫,醫用五苓,腫更甚,趙以其腫處甚冷,而面色㿠白,知是陽虛,令服金匱腎氣丸而愈。

夫南方濕病居多,此二症尤多挾濕者,茲獨不宜於利濕藥,可知治病不當執一,非學識之精者,焉能無誤哉?

吾邑沈吟梅州判炳榮,熟精醫理,官直隸時,曾治一婦,年二十八,因喪夫而得顛疾,時發笑聲,用六味地黃湯加犀角一錢,服二劑即痊。蓋笑主心,心生火,心鬱則火愈熾而上升,故以此藥交心腎,使火熄而病自已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