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壽頤

《中風斠詮》~ 中風斠詮卷第一 (7)

回本書目錄

中風斠詮卷第一 (7)

1. 第十節,論張伯龍之《類中秘旨》

壽頤按:張伯龍,名士驤,山東蓬萊人,著《雪雅堂醫案》,有《類中秘旨》一篇,二千餘言,援據西醫血沖腦經之說,而暢言其原委,最能發明此病之實在。習醫者必讀此,而始知前人所論,似是而非,皆不足據。若西醫之說,在彼以剖驗得之,固有確實證據,然習中學者,不能推測其所以然之故,則亦必不肯信。

非得伯龍氏據《素問》「氣血並走於上,則為大厥」一條,以互證之,則是病之原理,必不足以標示天下。即西醫之說,彼亦止能言其然,而不能知其所以然,斷不能語以《素問》大厥之旨。伯龍獨能融會而貫通之,始知中醫之說理真切,絕非新學之研究形色者,所可作一例觀也。

伯龍此論雖若為是病別開生面,實則撥雲霧而見青天,始為世界放一光明景象,以此二千餘年迷離恍惚之中風一病,乃有一定不移之切實治法,豈獨談中醫者,從古無此經驗,即治新學者,亦萬萬無此理論、無此實效,功德及人,夫豈淺鮮?自謂秘旨,洵非虛語,然頤讀之而更有說焉。內動之風發源於氣火之上衝,固是不易之定理。

惟自丹溪西北有真中風,東南為濕熱痰之說,印入人心,學者鮮不謂氣火上升之證,盛於東南,而必不可概西北。然自河間主火之說創之於先,而是病始有門徑可尋。今更得伯龍潛鎮之法繼之於後,而是病竟有捷效可據。河間北人,伯龍亦北人也,其亦可以悟徹此中真理,而不必拘拘於其人其地乎。

伯龍於光緒中葉嘗來滬上,其《雪雅堂醫案》即以甲辰年活字版排印,小小兩冊,頗不顯於世,然似此精確不刊之名論,決不與草木同腐。壽頤以壬子之春,得見於友人齋頭,讀其論證處方,理法切實,而用藥亦朴茂沉著,頗覺北方渾厚氣象,隱隱然流露於字裡行間,顯然與江浙之輕靈者,迥然各異其旨趣,而是論之屏絕浮言,獨標真義,尤為二千年來絕無僅有之作。已將其醫案手錄一編,留待問世。

(壽頤擬輯《古今醫案》,加以申義,名之曰《古今醫案平議》,已分類編纂,粗具條理,如傷寒、溫熱、雜病、女、幼、外、瘍諸科,各為一編,以免繁重。今傷寒溫熱及內風腦神經病兩種,已先脫稿,其餘諸科,尚未潤色完備。伯龍之《雪雅堂醫案》,則紹興醫藥學報社又重印行世)而於《類中秘旨》一篇,亦已參入拙見,間為訂正,以求至當。茲輯是編,即以舊稿稍稍整理,備錄如下。

苟有同好之士,不以頤言為謬而辱教之,則豈獨鄙人之幸,抑亦國學存亡繼絕之一大關鍵也,企予望之。

張伯龍曰:類中一病,猝倒無知,牙關緊閉,危在頃刻,或見痰,或不見痰。李東垣主氣虛,而治法用和臟腑、通經絡,攻邪多於扶正,屢試少驗。(壽頤按:東垣之論類中,謂陽之氣,以天地之疾風名之,此中風者,非外來風邪,乃本氣自病也。凡人年逾四十,氣衰之際,或憂喜忿怒,傷其氣者,多有此疾,壯盛之時無有也。

若肥盛者,則間有之,亦是形盛氣衰耳。治法當和臟腑、通經絡,便是治氣云云。雖能知其非是外風,然主氣虛立論,貌視之似亦探本窮源,誰得以為不合於理,實則最是浮泛之談。邪之所湊,其氣必虛,無論何病,無不可以「氣虛」二字籠統罩上,冠冕堂皇,自欺欺人,最無意味。

且果是氣虛,則治法自當以補氣為主,東垣一生,專以「補中益氣」四字為其全副精神,然試問昏瞀猝倒之時,氣升火升,痰涎壅塞,參耆升柴,是否可投?此在粗知藥理者,皆能知其不可妄試。〔批〕(駁斥氣虛之說,以為空話,乍聞之,未免可疑,然似此反復說來,又是確論。

東垣其何以自解?)則不宜於益氣之治者,又烏得泛稱之為氣虛?蓋此病之火、氣、痰泛溢上衝,正《素問》所謂氣血並走於上之候,血與氣並,則為實焉。經有明訓,雖病本為虛,而病標則實,當此猝暴為變,治標為急,況乎標實本虛,正是反對,萬不能捨其現狀之壅塞於不問,而遠顧其根本之虛。

則東垣所謂四十氣衰,形盛氣衰二層,縱能確合猝僕之本源,言之成理,而不能准此大旨,以為治療,是為玉卮無當,不適於用,不及河間主火、丹溪主痰之切實。〔批〕(更說到病是氣實,則東垣所謂虛者,真是夢中說夢,妄不可聽矣。)近有王清任之《醫林改錯》,用黃耆四兩為劑,加入通絡藥數味,謂能治此病,則即從東垣氣虛之說附會為之。不知耆能助其氣火之升、痰涎之壅,抱薪救火,非徒無益,而又害之。

甚矣!紙上談兵,而全無真實體驗之為害厲也。即東垣所謂治法當和臟腑、通經絡之兩層,又與氣虛之旨各不相謀,且亦是泛辭,急病緩投,何能有濟?而東垣又有中血脈者以小續命湯加減,中腑者以三化湯通利等說,更謂養血通氣主以大秦艽湯羌活愈風湯云云,皆是胡言亂道,信口雌黃,亦且與「氣虛」二字毫不相應。

蓋既非外風,何以用續命、愈風之方?既是氣虛,何可又用三化湯之通利,而大秦艽湯、羌活愈風湯又何能養血通氣?可見東垣於此,竟無一線見解,所以議論忽東忽西,自矛自盾,徒為浮泛不切之言,拾他人唾餘,以取盈其篇幅,最為鄙陋。〔批〕(東垣此論,本是勉強敷衍,全無實用,今得如此說明,竟覺無一字不是荒謬。

讀古人書,安得不自具隻眼?)惟俗學慕其金元大家之虛名,談類中者,恆節取其「氣虛」二字,自謂能讀東垣之書。姑申是議以告學者,而陋者猶有套用補中益氣之成方,以治肝陽上逆之病,則木已搖而拔之,適以速其蹶矣。亦知脾胃之虛,清陽下陷者,宜於升;而肝腎之虛,浮陽上泛者,必不可升耶?頤每謂金元四家,惟東垣之書文義最為不順,即其醫理,亦時有未盡清澈者。

式觀此節所引,已可概見,伯龍於此,借作點綴,而隨手撇開是也)惟劉河間謂將息失宜,心火暴盛,腎水虛衰。丹溪又贊之曰,河間謂中風由將息失宜、水不制火者極是。余又參之厥逆一證,《素問·調經論》謂氣之所併為血虛,血之所併為氣虛,有者為實,無者為虛。今血與氣相失,故為虛焉;血與氣並,則為實焉。

血氣並走於上,則為大厥,厥則暴死,氣復返則生,不返則死。〔批〕(伯龍之絕大發明,全從《素問》此節悟入,是讀書之得間處,讀者不可忽也。)此即今之所謂猝倒暴僕之中風,亦即痰火上壅之中風,證是上實,而上實由於下虛,則其上雖實,而亦為假實,縱其甚者,止宜少少清理,不得恣意疏泄。而其下之虛,確是真虛,苟無實證可據,即當鎮攝培補。

(頤按:上實本於下虛。蓋謂虛陽之上升,即本於真陰之不足,原其始而要其終,謂之假實,似無不可。然當其氣火俱浮,痰涎坌湧之時,窒塞有餘,必不可仍以為假。蓋雖非外來之實邪,而為氣、為火、為痰,無一非實病之確據;降氣、清火、開痰,又無一非實病之治法。乃伯龍氏竟謂上實亦為假實,殊有語病,且「少少清理,不得恣意疏泄」兩句,亦欠斟酌。

夫以氣火奔騰、濁痰窒塞之時,急急清理,猶虞不及,而顧可病重藥輕,養癰貽害,有是理乎?且病非外邪,識之既真,又何致有恣意疏泄之誤?伯龍此說,蓋猶認其尚有外來之邪,所謂「清理疏泄」四字,仍主外感,一面言之,殊可不必。至於「鎮攝培補」四字,一氣呵成,尤其不妥。

氣升火升,鎮攝是也。若曰培補,則滋膩之藥,豈濁痰壅塞之時所堪妄試?此中分寸不可不知)〔批〕(伯龍此節,自有語病,假實真虛,兩兩對照,尤為不妥。總之欲用滋膩,而不悟其害,得山雷逐層洗刷,而病理之真情畢露,則伯龍之誤,亦堪共信,是真能為伯龍補過者,伯龍有知,亦當佩此諍友。

)今西國醫家,以中風證為血沖腦氣筋之病,謂人身知覺、運動,皆主於腦,可以兔與鵲試之。余嘗以兩兔,用針錐傷其腦,以試驗此說之是否可信。一則傷其前腦,而即已僵仆不動,然自能飲食,越十餘日不死。一則傷其後腦,而時時奔走,遇物礙之則僕,而不知飲食,數日餓斃。

因此悟及《素問》血氣並走於上,則為大厥,厥則暴死之病,即今所謂中風猝倒、不知人事之病。益信西醫血沖腦氣筋之論與《素問》暗合,可以互相引證。〔批〕(此是實地試驗,而知覺、運動各有專主,闡發病情,猶在西人解剖之上。)蓋皆由木火內動,肝風上揚,以致血氣並走於上,沖激前後腦氣筋,而為昏不知人、傾跌猝倒、肢體不用諸症。〔批〕(此說最精,真是二千年來從未發明之秘。

)(頤按:據伯龍此說,則前後二腦分司運動、知覺。前腦專主運動,故受傷則不能運動,而知覺未泯;後腦專主知覺,故受傷則知覺已失,而運動自如,考西人解剖之學,腦部之分析,界限頗細,不獨分為二部。然約舉之,亦以大腦、小腦分為兩種,大腦即前腦,小腦即後腦也。

神經之說,治兩學者,皆謂導源於腦及脊髓,而分布於肢體百骸。凡全體之運動、知覺,無一不繫屬於神經而統之於腦,此其理之有可信者。但知覺之與運動二者,新學家亦皆渾融言之,尚不能分別統系,以何者專司知覺,何者專司運動。

蓋解剖之能細細剖驗者,無非據屍體剖割,觀其支分派別,而其人已死,氣血俱停,徒具血肉之形骸,久失性靈之作用,更安能辨別其有生時之動作行為若何支配?此亦治解剖學者無可奈何之缺憾,而亦萬萬無術以補救此缺憾者也。〔批〕(說到解剖之學,必不能推測其生前之知覺、運動,治西學者,又有何說?)今伯龍氏能知前腦主運動,後腦主知覺,既據實驗得之,其說固自可信。

然則昏瞀暴僕之中風,有或失知覺、或失運動之異者,即其氣火上升,迫血入腦,激亂腦神經之或在前、或在後耳。由是推之,而是病之或為口眼喎斜,或為語言謇澀,或為半身不遂,或為全體癱廢,皆其神經之震動,屬於何部,則其部之不用隨之。雖見症各有不同,而皆屬於氣血沖腦,神經為病。

有以致此,所以病發暴戾,頃刻而來。無論何病,皆無此迅疾。則電學之作用,雖路逾萬里,間隔重洋,無不一氣呵成,此動彼應,捷於影響,此又證以科學原理,而萬無可疑者也)但木火上衝,有虛有實。其實者,如小兒之急驚,周身搐搦,用清肝通大便藥,一二劑即愈。

(壽頤按:小兒之急驚,雖曰木火自盛,有似實證,要之幼稚之體,陰血未充,陽氣偏旺,俗稱小兒為純陽者,即以陰分不足而言,故有肝火暴動,激動熱痰,上擾生風,發為抽搐瘛瘲,甚則痙厥,俗名驚風。皆是內風自動,是以為病暴疾,與大人之猝然昏僕者不異,不得以大人之中風為虛病,而小兒之驚風為實病也。〔批〕(小兒之急驚,即是大人之內風猝動,證情、治法無不皆同。

然古今醫家,尚無此直捷爽快語。)伯龍此說,似尚未允。惟小兒無情欲之病,其陰虛也,乃發育之未足,非戕賊之損傷,確與成人之陰虛者不同。是以伯龍云然,讀者不可以辭害意)其虛者,則真水不充,不能涵木,肝陽內動,生風土揚,激犯腦經,因而口眼喎斜,手足搐搦,口不能言,或為僵仆,或為癱瘓。余習醫十餘年,於此證留心試驗,實證甚少。

〔批〕(實證甚少一句,殊未妥恰,觀注中為伯龍說明作意,乃始恍然大悟。)間或有之,亦止用清火藥數服可愈,斷不可再用風藥,再行升散,愈散則風愈動,因此而氣不復返以死者多矣。(壽頤按:此所謂實,乃指外感之實邪而言,以其風自內動,本無外感之邪,故曰實證甚少。

然須知氣升火升,挾痰上壅,已無一而非實證;即清肝火而降氣降痰,又無一非實證之治法。伯龍之意,必以外感風邪謂之實證,而氣升痰塞,則不以為實,故曰間或有之,止用清火,不可再用風藥升散。其論實證自有語病,且因此而遂以氣升痰塞之實證並認為腎水之虛,乃有開手即用二地、阿膠之誤,讀者不可不察。

又按:伯龍所謂清火藥者,即是清肝之藥,如羚羊角石決明、真珠母、玳瑁、龍牡之類,非僅三黃、梔、翹、石膏等可知,即上文所謂小兒急驚用清肝之意。然亦必合之化痰潛降、鎮墜攝納,則氣、火、痰三者俱平,血不上衝,腦不受激,始有捷效)至於水虛而不能涵木,肝風自動,風乘火勢而益煽其狂飈,火藉風威而愈張其烈焰,一轉瞬間,有如山鳴谷應,走石飛沙,以致氣血交併於上,沖激腦氣筋者,當用潛陽滋降、鎮攝肝腎之法,如龜板、磁石、甘菊、阿膠、黑豆衣、女貞子、生熟地蟬蛻為劑。微見熱,加石斛;小便多,加龍齒;大便不通,加麻仁。

服一二日後,其風自息;三日後再加歸身,其應如神。(頤按:伯龍分虛實兩層,以肝火獨旺者為實,以腎水不足者為虛,雖有微別,卻無大異。蓋真陰若充,肝陽亦必不動,木之動,無不本於水之虛。但此病既發,多挾痰濁上擾,若顧其虛,即宜滋補,而滋膩之藥,皆與痰壅不合。

伯龍既以虛實分條,則對於虛者,自不得不兼用阿膠、二地等藥。然試問痰涎上壅者,於此膠、地是否相宜?頤恐一經說明,即伯龍亦當覺悟。惟風火相煽,而並無痰塞者,或可用之,此乃至要之關鍵,不可不分別清楚者也)〔批〕(伯龍治法,尚是大醇小疵,而所述各藥,亦未盡精當。蓋初有發明,原是大輅椎輪,粗具形式,必賴有後起之人,琢磨一番,方能精切。

今得此編,而細膩熨貼,無微不至,真是伯龍之莫大功臣。)此法用之於初起之日,無論口眼歪斜、昏迷不醒、熱痰上壅、手足不遂,皆效。若用小續命湯及四逆等法,則水源立絕。血之並於上者,不能下降,不可救藥。若以東垣氣虛之說,而用參、耆、術,則氣壅血凝,亦不能下降,勢必遷延日久,經絡窒塞,而成癱瘓。即再遇名賢,復用潛鎮熄風之法,亦不過苟延殘喘,而偏枯廢疾,終不可治矣。

〔批〕(篤信好古者,必須熟讀此條,方不誤事。)

壽頤按:伯龍之論內風,援引西醫血沖腦之實驗,能推闡其所以沖腦之原委,藉以證實《素問》血菀於上,氣血並走於上之真旨,不僅吾邦之讀《素問》者從無一人悟徹此理,即談新學者,亦萬不能勘得如此切實。而治法以「潛鎮攝納」四字為主,醍醐灌頂,魂夢俱安,最是探驪得珠、擒賊擒王手段,懸之國門而不能增損一字者也。惟臨證之時,但當守此大旨以為準則,亦不必拘拘於此篇所述藥味。

愚謂潛陽鎮逆,必以介類為第一主藥,如真珠母、紫貝齒、玳瑁、石決明、牡蠣之類,鹹寒沉降,能定奔騰之氣火,而氣味俱清,不礙痰濁,最為上乘。金石藥中,則龍骨、龍齒、磁石、石英玄精石、青鉛、鐵落之屬,皆有鎮墜收攝之功。而平肝化痰,具有通靈之性情者,則羚羊角、猴棗,尤為神應。

若草木類之木瓜白芍、楝實,則力量較弱,可以輔佐,非專閫材也。若龜板、鱉甲,亦是潛陽沉降之品,但富有脂膏,已趨重於毓陰一路,必也水虧木旺,而無痰涎之上壅者為宜,有痰則己嫌滋膩,尚須審慎。若生地、石斛、玄參、黑豆之屬,皆清熱養陰之品,亦惟津傷熱熾而無痰者,均可採用。

苟有痰塞,則甘寒黏膩適以助其壅滯,其弊不小。而人參、阿膠、雞子黃等,尤為滋填厚味,在真陰告匱,龍雷猝乘,已見目合口開、撒手遺溺脫證之時,非此戀陰益液和入大劑潛鎮隊中,亦難留戀陰陽,希冀什一。〔批〕(歷舉應用諸藥,而一一說明其實在之效力,始覺伯龍所述數味,未盡穩愜,此作者之金針度人也。

)若其氣火升騰,挾痰坌湧,尚在本虛標實之際,未至真元欲脫者,猶恐滋膩助痰,非可輕試。或在潛降之後,氣火漸平,神志漸定,痰塞已開,胃氣來蘇之時,用以固陰益液,則即仲景復脈湯善後之法也。誠以此等厚膩性質,補陰有餘,礙胃實甚,且必暗助濁陰,反增痰氣負隅之勢,所以氣火方張、痰壅涎流者,萬萬不可妄試。

若夫甘菊、蟬蛻,則輕泄外風,亦以疏達肝木,與桑葉、蒺藜、天麻、胡麻等相類,對於此證,止可為輔佐之品,皆非主任要藥。至於歸身一物,世俗無不視為補陰補血上品,其實脂液雖富,而氣烈味辛,走竄有餘,滋填不足,本是血中氣藥,非純粹補血之物。此病在浮陽上泛之時,惟鎮定為急,亦斷不能投此辛升溫散,擾之使動,豈不為火添油,為虎傅翼?〔批〕(謂當歸是辛溫上升,走而不守,亦藥性之實在,人所未必能知者也。)頤愚於此,不敢強為贊同。

又此病之最著重處,在濁痰壅塞一層。蓋以陰虛於下,陽浮於上,必挾其胸中濁陰,泛而上溢,蔽塞性靈,上蒙清竅,以致目瞑耳聾、舌謇語塞、神昏志亂、手足不遂。若以中醫理想之詞,姑備一說,未始非濁痰窒塞經隧為病。是以昏瞀之時,痰塞涎流,十恆八九。愚謂潛降急矣,而開痰亦不可緩,則杏、貝、膽星、菖蒲、遠志竹黃竹瀝、二陳之屬,皆不可少,近多以猴棗治熱痰,甚有捷效。〔批〕(補出化痰一層,最是此病要藥。

)又有龍腦、麝香,芳烈走竄,開泄無度,耗散正氣,消鑠真陰,抑且香燥之性,氣烈上升,反以助桀為虐,擾亂神志,逼痰入絡,釀成癲癇,不可妄試。而俗醫見其痰塞神迷,謬謂痰熱蒙其心竅,輒以局方蘇合香丸至寶丹、補氣之類,大香大開,反以助其氣火上激,何異藉寇兵而齎盜糧,必多一蹶不振,是即《素問》所謂氣不返則死者。固不獨氣虛欲脫之危候恐其耗氣而不可用也。

〔批〕(說明香竄開竅之害,為世俗開一覺悟法門,亦此病之緊要關鍵。)(頤按:市肆中治小兒急驚風之通用丸散,價值奇昂,無非腦、麝之香燥走竄、開竅通絡為主。其意謂是熱痰壅塞,原屬閉證,閉者開之,芳香宣竅,本是正治,不知痰之塞由於氣之升,而氣之升,即是肝陽迫血上衝入腦為患,與脫證之元氣不支者相去止此一間,宜攝納而不宜開泄。

誤與芳香,甚者即飛越散亡而不可救,其輕者亦使痰涎竄入經絡,抑且開門揖盜,導之直入心包,或為神呆肢廢,痼疾不瘳;或為癲癇纏綿,不時頻發。而昏瞀暴僕者,俗人亦誤認為閉塞之病,利於開竅,則氣火愈浮,腦經更亂,立蹶者多。

即不然而神經之功用不復,喎斜癱瘓、神志昏迷俱不可治,皆此腦、麝之貴重藥有以致之,而普天下之病家皆不知,即醫者亦多未知此弊也,大可慨已)至若舌苔濁厚之實痰凝塞,則雖稀涎散礞石滾痰丸控涎丹青州白丸子等之猛烈重藥,亦所不避。(頤按:此皆鎮墜下達之物,以治氣升、火升、痰升,正是對病要藥。

苟在體質壯盛者,殊可無慮,不比腦、麝芳香,助其上升耗散,此藥理之有可憑,而亦藥性之確可信者。然俗醫皆不知,寧用彼而不用此,則以價貴之物,殺人無怨;而瞑眩之藥,救人無功。見識不真,與時俯仰,此醫道之所以闇昧,而枉死之所以接踵也。哀哉)〔批〕(慨乎言之!切中世俗心理,醫者能破除此等世情,乃可以任託孤寄命之重,然非識力到此地步,亦未易言也。

)而伯龍於此,獨無治痰之法,雖其意專為陰虛之人設法,然陰虛於下,亦多痰壅於上,不備此法,終是缺典。且在既投潛降之後,即大勢已平,風波已定,可以漸投養液安神之時,亦必與順氣化痰之法相輔而行,方不致中氣無權,濁痰復聚。否則氣機不利,濁陰不開,雖得暫慶安瀾,亦必乘機竊發,一波乍平,一波又起。

此又治內風之一大關鍵也。至謂誤用參、耆、術者,必至氣壅血凝,不能下降。良由參、術多脂,耆復升舉,濁膩之物,厚重不靈,則腦神經之功用不復,經絡窒塞,癱瘓不遂,終為廢疾,不可復愈,亦是確論。此頤所以謂東垣氣虛一說之全無真實體驗者也。

奈何伯龍於此,反欲用生熟二地於病發之初,則滋填黏膩,必視參、耆、術為尤甚,且陰柔之性,更易助痰為害,而伯龍竟不覺悟,得毋明察秋毫而不能自見其睫?此則壽頤所不敢隨聲附和而阿私所好者矣。

伯龍又曰:西醫腦氣筋之說,蓋即《內經》所謂經脈、絡脈。但西醫剖割驗病,不知凡幾,吾中土無此殘忍。且彼有顯微之鏡,窺見癥結,故能分得清楚,知經絡之俱從腦中而出。蓋腦如樹根,筋如枝葉,根一動則枝葉未有不動者,此則西醫之長,吾中土之人所宜宗之者也。

壽頤按:西學腦經之說,其始譯西人之書者,譯之為「腦氣筋」。(咸豐時,江寧管氏譯英醫合信氏《全體新論》等書是)東瀛人則譯之為「神經」。今通稱之為「腦經」者,以其發源於腦,而分布於全體也。頤謂「筋」是附骨之筋,堅韌之質,所以連屬骨節而利機關者。今之譯西書者,謂之韌帶,乃一定之質,而無運行之性。

〔批〕(認得真實,方能辨得清楚。)惟「經」字是經脈之經,吾國醫學本以十二經絡及奇經八脈為全體氣血循行之道路,則腦經司一身之知覺、運動,有運行傳遞之功用。以訓詁之學言之,當作「腦經」為長。知舊譯之作「腦氣筋」者,尚未盡穩愜,所以近人譯書,亦不復用。

若東人之譯為「神經」者,則以其分布全體,而為知覺、運動之主宰,有神妙不可思議之意,其命名甚為允當。但中醫十二經絡及奇經八脈之說,本以血絡循環,周流不息言之,是全體之脈道。以言西學,則即譯書之所謂「發血管」、「回血管」(東瀛人譯為「動脈」、「靜脈」),乃發源於心房,以周行於全體者。而腦經則發源於腦及脊髓,以分支於四體百骸。

考譯書謂腦之神經,共有十二對;脊髓神經,共有三十二對。皆是髓質,而主一身之知覺、運動,此西學之所謂血管及腦經之大旨,各是一類,不可混淆。伯龍此節,乃謂西醫腦經之說,即《內經》之所謂經絡、脈絡,又謂西人知經脈之俱從腦出,則伯龍氏未嘗以西人學說詳考之而誤會者也。

伯龍又曰:中風一證,腎水虛而內風動者多,若真為外來之風所中者,則甚少。此當分內風、外風二證。其外來之中風,「中」字當讀去聲,如矢石之中人。然外邪傷人,必由漸而入,自淺及深,雖有次第傳變,必有惡風惡寒見症,縱在極虛之體,萬無毫不自覺,而猝為邪風所侵,即已深入五臟,昏迷不醒之理,當有凜寒身熱,或手足麻木及疼痛等症。

其內動之中風,則「中」字當讀平聲,是為肝風自中而發,由於水虧木動,火熾風生,而氣血上奔,痰涎猝壅,此即《素問》氣血並走於上之大厥,亦即西醫所謂血沖腦經之證。若激擾後腦,則昏不知人;激擾前腦,則肢體不動;激擾一邊,則口眼喎斜,或為半身不遂,左右癱瘓等症。是以猝然昏僕、左右喎斜、痰涎壅塞者,皆無凜寒身熱外感見症。

即間有微見發熱者,亦斷無畏風惡寒也。此病而以古方中風之溫升燥烈疏散之藥治之,未有不輕病致重、重病致死者。蓋腎水本虛,根源已竭,而下虛上實,再以風藥燥藥煽狂飈之勢,鑠垂絕之陰,譬猶大木已搖,而颶風連至,安有不速其蹶者?所以除鎮攝肝腎之外,更無別法,始知河間屬火之說,最為允協。

但火亦有二:有肝木自旺之火,如小兒之急驚風是也;有腎水不能制火之火,則即此病之類中風是也。〔批〕(如此兩層,分得不妥。)若東垣所云,中血脈則口眼喎斜,中腑則肢節廢,中臟則命危之說,皆是腎水不足、內風煽動之證。余統以鎮肝熄風養水之藥治之,若未誤藥於前,即如東垣所謂中血脈、中腑、中臟諸證,皆可十愈七八;且即已誤藥在先,而後用此法,亦可漸輕。

故猝然昏倒之後,其輕者或即時而蘇,或閱一二時而蘇,此則正氣能勝,《素問》之所謂氣返則生者,即不用藥亦可。(頤按:此其眩暈猝僕之最輕者,然亦必陰虛陽冒,乃有此病,雖曰輕淺之證,可以不治,然竟不為調治,則陰愈虛而陽愈冒,勢必有漸發漸劇之慮。其治法亦仍不外「潛鎮攝納」四字,惟如此之證甚輕,必無痰壅一候,則伯龍所謂養水之法,厚膩滋填,乃可並用。

如其有痰,則滋膩即不任受,亦在禁例)或有猝然暴脫,一蹶不醒者,則正氣已絕,《素問》之所謂不返則死者,亦不及治。(頤按:真元虛竭,龍雷猝乘,一蹶不振,固亦有之,但平居無事,而倉猝變生,竟為虛脫,亦不恆有。苟其痙厥暴作,而神志昏迷、目合手撒、蜷臥遺溲,亦宜潛陽戀陰,治如上法,惟最忌芳香開竅,泄散走竄,如腦、麝之屬。其冷汗脈絕、面白唇青者,則四逆、參附回陽之法,亦時有效。

總之,證情雖屬危殆,苟有一線生機,亦必當竭力圖維,勉盡人力,決不可望而卻步,諉為不治也)〔批〕(藹然仁者之言。)所最宜審慎者,昏僕之後,有口眼歪斜、手足不遂等症,非用鎮肝養陰藥數十大劑,更無別法,此即劉河間所謂將息失宜,水不制火,及薛立齋、趙養葵所謂真水枯竭者,萬不能再用風藥,助桀為虐,以速其斃。其寸關脈大而兩尺弱者,即肝腎虛之明證,亦不可誤聽東垣而用參、耆、術以增其壅塞也。

(壽頤按:內風上擾,氣升、痰升、火升之候,其脈皆寸關大而兩尺弱,甚者且有上溢入魚,而兩尺竟至不應者。蓋人之氣血,止有此數,有餘於上,即不足於下。《脈要精微論》所謂來疾去徐,上實下虛,為厥巔疾者,正為此病此脈描摹盡致。〔批〕(論脈精細,可與第二卷第二節參觀。

)要知脈實於上,而其下乃虛,上實是主,下虛是賓。治是證者,必當先治其上之實,但能鎮而攝之,抑使下降,則氣火安潛,上盛之脈,自能平靜,而兩尺亦即有神。不當以其寸大尺弱,遽謂下虛,而投滋膩。

伯龍能知參、耆、術之壅氣,而不知滋水養陰之弊,助痰增壅,其害尤在參、術之上,即其誤認上實下虛,雙管齊下,不分緩急標本之過,所以必將「鎮肝養水」四字,聯為一氣,終是理法未盡精密。而此節所引薛、趙諸家真水桔竭云云,是其致誤之源,蓋久讀立齋、景岳之書,而不自知其流弊耳)

壽頤按:伯龍此節,外風、內風之辨最是清澈,雖至愚之人讀之,亦能洞見癥結,觀於此而始知古今之論中風者,無一人不在五里霧中。其論中風之「中」字,當分平、去二音,以辨內外虛實。就字義而言,洵是精切不磨,確有至理,且亦切合病情,非穿鑿附會可比。但古人所以立此中風之病名者,本止以外感言之,《素問》及《傷寒論》之中風,是其明證,本與內動之風無涉。

自漢唐之世,見理不真,遂令內外二因,不能分析,竟以內動之風,亦假託此中風之名義,不得不謂漢唐醫家不辨淄澠之過,當亦上古之談中風者所不及料。要知以內風而亦稱中風,已非古人所謂中風之真義。頤愚以為終當剔而出之,別定其名,曰內風,然後名正言順,顧名思義,即可恍然於病情之自有本真。若仍以中風為名,則雖加以音注,亦恐有混淆不清之慮。

此則景岳張氏創立非風名稱,抹煞內動之風陽者,誠有可議。而伯龍氏欲讀「中」字為平聲者,雖有至理,然沿習已久,必難通行。況乎古今之用此「中風」二字者,本在外來邪風一面著想,以之移屬內風,實是張冠李戴。非其種者,鋤而去之可耳,更不必強與周旋,別生枝節,徒以淆惑後學視聽也。

若謂內風之動,由於腎水虛,肝木旺,則至情至理,聖人復起而不易吾言者。惟壽頤則謂「腎虛肝旺」四字,必須分作兩層設法,然後病情之標本知有緩急可分,而治法之先後乃有次序可定。蓋腎水之虛,耗於平時,為是病之本;肝木之旺,肆於俄頃,為是病之標。急則治其標,緩則培其本,先聖儀型,久有明訓。

〔批〕(筆曲而達,言明且清,似此分別緩急次序,而後病情治法,瞭如指掌。)且治腎之虛,須當滋養,非厚膩不能填根本之真陰;治肝之旺,須當清理,非潛鎮不能蕺龍雷之相火。兩法相衡,已難並行不悖,況乎火升氣溢,必挾其胸中固有之濁陰,氾濫上冒。所以此病之發,未有不痰涎壅塞、氣粗息高者。

即使外形或無痰塞,而其實氣火俱浮,中脘清陽之氣,已為濁陰矇蔽,斷不能投以陰柔黏膩,助其窒滯。所以治此證者,皆當守定鎮肝熄風、潛陽降逆一法,而佐之以開泄痰濁,方能切合病情,以收捷效。不獨中古之剛燥陽藥皆如鴆毒,即立齋、景岳諸家之滋補陰藥亦在禁例。

此固僅為肝旺之標病設法,而於腎虛之本,非惟不暇兼顧,亦必不能兼顧者也。必至氣逆已平,肝火已蕺,痰濁不升,脈來和緩,然後徐圖培本,以為善後之計。於是滋陰養液之法,始可漸漸參用,方能顧及病本之虛。

若果不分次序,而於氣火升浮、痰濁窒塞之初,即用滋膩與潛陽並進,且以緩攝納之力、助濁陰之凝,一則縛賁育而使臨大故,一則藉寇兵而齎盜糧,適以僨事而有餘,罪且難辭,功將安在?〔批〕(申明滋膩之誤,說得婉婉動聽。)此則伯龍氏「鎮肝熄風」四字,固頤之所低首下心,服膺弗失者。

而獨於其「養水」二字,不辨次序,即用生熟二地於乍病之初者,又頤之所最不愜意,而期期以為不可者也。惟間亦有真陰已竭,龍相猝升,霎時暴厥,而竟有脈微欲絕、目閉口開、面青唇白、痰聲曳鋸、氣息微續之諸般脫象,或且冷汗如油、頭汗如珠,而絕無肝陽見症,則必於潛降隊中,加入戀陰益液之藥,如人參、阿膠、雞子黃等,甚者且用參、附,此則為固陰回陽設法,以其陰陽俱脫,非此不可希冀於什一。其證情與肝火上升者,大是不侔。

然此是極少之數,必不可執一以例普通之肝火。然即於此當用陰藥並治之證,而熟地亦尚不可同用,嫌其濁膩太甚,未免窒塞不靈,乃伯龍氏反以之通用於肝火升騰者,終不能不謂之千慮一失。〔批〕(此應用滋填以固其脫,雖亦兼痰壅一證,而與肝火之挾痰上湧者不同,非臨證功深者,亦必不敢遽投大補。

抑知虛脫在即,非此不治,而補藥、膩藥,反能減少其痰塞,此則虛痰與實熱之痰不同,非有閱歷經驗者,不能道隻字也。)伯龍又謂肝木自旺之火為實火,腎水不能制火之火為虛火。而以小兒之急驚,屬於實火一類;大人之類中,屬於虛火一類。其意蓋謂小兒無情欲,則無腎虛,而大人類中一病,則有如東垣所謂多在中年以後者,故概謂之虛。

要知小兒生長未充,即是真陰未足,所以肝木易動,多有熱痰風驚一病,其肝風之內擾,即為陰不涵陽之證,即與大人之內風無異,是不得分小兒、大人為兩類也。至若東垣之所謂中血脈、中腑、中臟三層,即本於《金匱》在經在絡、入腑入臟一節,以病情之輕重,而認為受病之淺深,固是吾國醫學家理想之能事,近今名醫,無不宗之,以為辨證立方之根據,究竟似是實非。所以成方均不甚妥帖,且對證用藥亦必百無一效。

今則氣血並走於上之理,既已證明,則西醫血沖腦經之說,更得確據,而潛陽鎮逆之法,又皆切中病情,屢經實驗,則中經、中脈、中腑、中臟數條,固已大輅椎輪,不復適用,當然退處於淘汰之列。頤謂而今而後,皆當以氣血上菀,沖激腦經之說,正其名稱,而定其證治,凡中絡、中經、中腑、中臟之說,不能並存,亦且無庸更論矣。〔批〕(須將二千年舊習,盪滌無餘,真是醫學中革故鼎新一大作家。

伯龍又曰:《素問》所論中風,皆指外邪而言,故漢唐風藥,皆主散邪。而其論病,並無神魂昏憒、直視僵仆、口眼喎斜、牙關緊閉、語言謇澀、失音煩亂、搖頭垂涎、痰壅曳鋸、半身不遂、癱瘓軟弱、筋骨拘攣、抽搐瘛瘲、汗出遺溺等症,可知此種見症,皆非外來之風,總由內傷,氣血懼虛,水衰火熾而發。惟《素問·脈解篇》謂內奪而厥,則為暗俳,此腎虛也。

少陰不至者,厥也。此則明謂其精氣之內奪。喑,即聲不能出,言語謇澀也。俳,即肢體偏廢,半身不遂也。此河間地黃飲子及喻氏資壽解語湯二方之所由未也。〔壽頤按:「奪」字,即今之「脫」字。許叔重《說文》「奪」字說解曰:手持佳失之。是今所謂「脫失」之「脫」,非強取之「奪」字。

惟《說文》奪失之本義,今本諸書已極少見,獨《索問》尚作此解,乃古義古字之僅存者。蓋六經古字,盡為所人所改,古形古義,多已無存,獨《素問》為技術之書,談經學者,從不顧問,而此「奪失」之「奪」字,猶存告朔之餼羊,最可寶貴。〔批〕(又是小學之精警語。

)頤謂《素問》中之古字頗多,甚有六經及諸子百家所從未一見者,如「青如草茲」之「茲」,從二玄,其義為黑;「腸闢」之「闢」無水旁,其義為積,皆最古之正字正義,而諸書中已不復見,則皆為傳寫者改盡。惟《素問》猶偶一見之,而古今各家,競無一人能知此義,則小學固非唐以後人所盡通,而談醫之人,尤鮮通小學者矣。說詳拙著《讀素問隨筆》。

若《脈解篇》之所謂內奪而厥,則為喑俳,少陰不至為厥,是指腎氣式微,不能上行,以致失音痿廢之病,即房勞過度,百脈廢弛,無氣以動,喑不能聲,乃腎氣下脫。而《素問》亦名之為厥,與大厥、薄厥、煎厥之陽盛於上者,其病情大不相侔。蓋厥之為義,逆也,不順也。

故寒亦謂之厥,熱亦謂之厥。在《素問》一書,厥之為病,其狀多端,本非專為一種之病名,萬不能以少陰不至之厥,誤認與大厥、薄厥之厥同為一類。河間之地黃飲子是專為內奪而厥,則為喑俳,及少陰不至之厥立方,故以桂附回陽,萸戟溫養,麥味斂陰,其意極為周密。

菖蒲、遠志,則為濁陰上泛、痰塞喘促者開泄之法,果是腎臟陰陽俱脫於下,其方自有神效。徐洄溪《醫案》治沈又高續娶少艾,忽患氣喘厥逆、語澀神昏、手足不舉,授以是方而愈。然洄溪且謂所見類中而宜於溫補者,止此一人。〔批〕(說明少陰不至之厥,與大厥、薄厥之厥,絕然不同,則地黃飲子自不能誤治大厥之病。然古今之讀《素問》者,皆不能知二者之同名異病也。

似此心地分明,都是從古未知之秘,發明到此,直是媧皇煉石補天手段。)可見病情之巧合於地黃飲子者,極為難得,而昏厥喑俳、痰壅喘急之由於氣升火升者,則其病最多,誤用桂附地黃,為害又當何若?〔批〕(《王孟英案》中有地黃飲子治驗,可與洄溪老人後先媲美,而葉氏《指南》中風門、脫證門,模仿地黃飲子諸條,殊似未盡妥當。

)而喻嘉言之資壽解語湯方,則其意仍以為外風入臟,所以羌活、防風尚是古人專治外風套藥,且桂附與羚角井列,於意云何,最不可解。蓋亦模仿唐人諸續命湯而為之,其實萬萬無此對藥之病。方下以為中風脾緩,舌強不語,亦是向壁虛構,自謂盡理想之能事,而不知天下無此病情。

然似此海市蜃樓,最易淆惑後學,實是吾國醫學中之黑暗境界。惟喻氏於此方之後,謂腎虛舌不能言者,以此方去羌、防,加熟地、首烏、杞子、甘菊、麻仁、天冬,治之獲效云云,則即是腎氣下脫之證,所以桂、附、熟地、首烏、杞子,恰合分寸。然豈不與原方之治風入脾臟云云大相刺謬?須知嘉言定此加減之法,亦是模仿河間地黃飲子之意。

然雜入羚角,又與下脫之虛證不合,且不用遠志、菖蒲,則濁痰上泛喘促者,又將何以治之?尚是模仿河間而失其神髓,固不若地黃飲子之自有一種病情可以得效也。蓋嘉言於此證之內因外因,為虛為實,全未了了,不過以意逆之,自以為是,其實大是隔膜,殊不適用。

〔批〕(謂嘉言於中風一門,竟未知其內因外因,孰虛孰實,是他人所不敢言,而亦必不能言者,然豈獨嘉言一人在暗中摸索耶?)壽頤嘗謂嘉言之書,筆鋒銳利,言之足以成理,令人不能窺見其隱,是其生平之所長,可以先聲奪人,實則多是理想,殊少實驗。蓋此公是前明遺老,初非醫學專家,鼎革之後,遁跡於醫,又遁跡於禪,有托而逃,品行甚高,本不必以技術中之一席為重。若就醫言醫,頤終以為強詞奪理者太多,必非此道中三折肱之真實學問。

(嘉言論溫病,附會經義,泥煞少陰,近賢陸九芝謂其有可殺可剮之罪,誠非苛論。然其《醫門法律》及《寓意草》,亦可理想之辭,未可盡信)若《素問》所謂煎厥、薄厥、大厥之證,則是氣血上菀,肝陽甚熾,勢焰方張,其忽然舌謇言糊、肢廢不用者,正是氣火上升,腦神經失其功用之候,正與腎氣下脫之無氣以動、喑不成聲者,一實一虛,極端相反,而謂可用桂、附、萸、戟等溫腎陽藥,以助其氣火之升浮,更可用冬、地膩滯,以增其痰涎之壅塞乎?然古人不知有腦神經之作用,恆有誤實為虛,亂投附桂者,其害人亦已不少。

而庸流無識,一見音喑肢廢,謬謂少陰不至,輒欲以劉氏、喻氏之成方,倉猝誤投,助其氣火痰濁,一蹶不復,猶謂吾能善讀《素問》、善用古方,而病終不治者。則少陰不至,內奪而厥,本是極虛極壞之證,所以桂附回陽,尚是鞭長莫及,雖日殺數人,而終不自知其抱薪救火、焦頭爛額之咎,最是黑暗地獄。較之漢唐之慣用續命湯者,說理又精深一層,豈知玄之又玄,仍在五里霧中,癡人說夢。

此地黃飲子、資壽解語二方,所以極少對藥之病,而浪用之於昏瞀暴僕者,未必皆效,甚則非徒無益,而又害之矣。在他人不知有神經之病,其誤猶有可諉。而伯龍氏既發明之,奈何猶有此模糊疑似之見存於胸臆,則既誤少陰不至之厥與大厥、薄厥之厥同為一類,而復誤讀立齋、景岳、養葵之書,欲以滋填補腎治此大厥、薄厥之病,乃遂誤認地黃飲子可治少陰不至之厥者,亦可治此大厥、薄厥之厥,而竟不悟其一是腎陰下脫,一是浮陽上冒,病情既若天淵,下脫者自宜溫補滋填,上冒者惟有潛降鎮攝,治法亦如霄壤。則伯龍於此,尚未分析清楚,所以語氣含糊,實是不可為訓。

須知血沖腦經之病,不可誤用地黃飲子等方。頤不敢不申一說,以為後學正告,且冀為伯龍補過者也〕〔批〕(反復申明地黃飲子之不可誤治肝陽上逆之厥,豈獨伯龍之功臣,直是河間之益友,而天下後世,病家之隱受其惠者,更不知凡幾也。)又讀《調經論》之「氣血並走於上,則為大厥」一節,然後知今之所謂中風,即《素問》之所謂大厥。景岳謂之非風,蓋由閱歷而來,可謂卓識。

其論甚詳,大旨謂非風一證,多見猝倒不省人事,皆內傷積損頹敗而然,原非外感所致,古今相傳,皆謂中風,則誤甚云云。余謂此說甚是,惟所謂內傷頹敗,未能指實。余以閱歷驗之,不外河間水不制火,及立齋、養葵真水枯竭之論,故一概主以養水、熄風鎮逆之法,治效甚多。(壽頤按:內風病之論及腎水不足,真陰不能涵陽,是探本窮源之義,固不可謂其大誤。

然病發之時,斷非補陰藥之可以療治。河間謂水不制火,心火暴盛,明明注重於火之盛,其治法與伯龍氏發明之清肝熄風同是一理。然自薛立齋、趙養葵輩,借用劉河間「水不制火」四字之意,一變而為真水枯竭,乃注重於水之虛。雖似同一論調,實已大變其旨,無非為六味地黃預為地步。

至景岳而又有真水竭、真火衰及內傷頹敗之泛詞,皆以腎虛作內風暴動之門面語,一似欲治此病,非大劑補腎不可者,於是六味、八味、左歸、右歸,聽其隨筆亂寫,無不如志。既授庸醫以簡易之法門,而於痰涎上壅之時,直是落井下石手段。滋補黏膩,慘於鳩毒,夫豈河間發明水不制火者所及料?此則立齋、景岳之庸,養葵之陋,最是國醫之魔障,萬萬不可為治病之準繩。

不謂伯龍高明,亦承其弊,尚以「養水」二字,與熄風鎮逆相提並論,有生熟二地滋陰之謬見,牢結胸中而不可解,此實薛氏、張氏有以誤之,而趙養葵之禍水,害人亦不淺也)景岳又言,凡非風證,古人書中皆謂氣體虛弱,營衛失調,真氣耗散,腠理空疏,邪氣乘虛而入,此言感邪之由。然有邪無邪,不可不辨。

有邪者,即傷寒瘧痹之屬;無邪者,即正氣頹敗之屬。有邪者,或寒熱走注,或腫痛偏枯;無邪者,本無痛苦寒熱,而肢節忽廢,精神言語,倏忽變常。有邪者,病在於經,即風寒濕三氣之外侵;無邪者,病發於臟,所以眩暈猝倒、昏憒無知。有邪者,邪乘虛入,故宜於扶正之中佐以通經治邪之品;無邪者,救本不暇,豈可再用疏散以耗正氣乎!〔批〕(此等議論最是膚庸!一部《景岳全書》,皆可作如是觀。)

壽頤按:伯龍此條,本於景岳「非風」之篇,所敘神魂昏憒、直視僵仆、口眼喎斜、牙關緊閉等十三句,五十二字,在《素問》中風諸條,確無此等見症,是皆內動之風,毫無疑義。(其實皆血沖腦經之病,並非肝風內動所能致此)但景岳謂漢唐方藥,其論症中亦無此等,則殊不盡然。

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所載中風門諸方,其主治條下,羼雜似此諸症甚多,古籍俱存,斑斑可考,不能以一人之手,掩蓋天下耳目,使人不一翻閱古書也。惟古人用藥,則皆泄散外風,以及溫升燥烈,此漢唐之世,本無內風、外風之分,所以後人眼目,盡為之眩。而中風一門,方論雖多,竟無潛鎮泄降一法,專以安定內動之風陽者,誠是古人之缺典。

至景岳而能知其非是外來之風,開門見山,一語破的,固是鐵中錚錚,庸中皎皎。獨惜其所論非風之證治一篇,止知表裡皆虛,當以培補元氣為主,無非為人參、熟地開闢銷路,昔人謂其庸醫之尤,亦非苛論。其亦知肝陽上僭,濁痰沸騰,黏膩陰柔諸物,如油入面,何能起病?則其說雖是,而其治實乖,利未見而害必隨之,亦與古方燥烈之殺人,同歸不治。〔批〕(景岳此論,終是瑕瑜互見。

),今者伯龍氏既創此鎮肝潛陽一法,破除二千年錮蔽舊習,已為此道大放光明。猶惜其開宗明義第一章,即用生熟二地,則於痰涎壅塞一層,不無流弊,此即為《景岳全書》所誤。觀其此節以內傷頹敗、真水枯竭等句鄭重言之,所以「養水」二字,遂列為人手第一要訣。究之治肝之標、培腎之本,不當雙管齊下,清濁不分。

不獨立齋、景岳之膩補,不能奉為開手之南針,即河間之地黃飲子、西昌之資壽解語,亦必非通用之良法。頤謂既能悟徹氣血並走於上之真旨,則凡古人不切實用之成方,皆當摒除淨絕,一掃而空,免得反以熒惑後人,疑誤學者。〔批〕(不如此則不能斬除荊棘,獨闢康莊。

)蓋其所新發明者,本是前無古人,又何必依傍前賢,寄人籬下,援引他家之門楣,以求增輝吾蓬蓽耶!伯龍於此,似尚有借重薛、趙、景岳之意,殊可不必。其末段引張氏有邪無邪之辨,雖似清切有味,然其意仍歸重於「真氣頹敗,救本不暇」八字,不脫溫補、膩補之陋,試問與血沖腦經之旨何涉?頤謂可一言以蔽之曰:外感之風,其病以漸;內動之風,其病以暴。固不必堆砌此浪費筆墨之浮辭,徒惹人厭。

而伯龍氏必援引及之者,則其胸中固猶有滋陰一說在也。究竟肝陽上冒,氣火升浮,雖非外邪,而來勢洶湧,固急則治標之不暇,又何可迂遠圖之,詡詡然自以為是曰吾將以滋水養陰為培本之計?竊恐黏膩填塞,其氣之不返而死者必多矣。

伯龍又曰:類中之證,平居飲食言動如常,忽然傾僕不省人事,有逾時而即醒者,有閱數時而漸省者,有一蹶不復,越二三日而絕者,有不及一日半日而絕者。如曰外來之風,則必由輕而重,何以一發即至昏僕?如曰風邪暴烈,猝然入臟,則昏僕者必百無一生,何以亦有能醒者?則以其為內風自動之病也。

內風自動,何以忽發忽愈,則以其腎水不能養肝,木動生風,激痰上擾,是以動而升則昏僕,靜而降則清醒耳。於《素問》所謂氣血並走於上之大厥,於西醫所謂血沖腦氣筋,信而有徵。蓋肝風內動,氣血上衝於腦,擾其後腦,則昏不知人;擾其前腦,在一邊則為半身不遂、口眼喎斜,在兩邊則為全身癱瘓。此時惟有鎮攝其肝,使不妄動,則上升之血亦降,並滋其腎,則木得水涵,可不再動。

(壽頤按:既宗《素問》氣血並走於上立說,則西人血沖腦經之理,固已明白曉暢。其所以有能自愈自醒者,即《素問》所謂氣返則生之說。質而言之,氣血上衝,其氣火不能自降,則大厥不復,輕者乍升乍降,則厥而能醒。說到肝陽,已是探源之論,更不必再論到腎水不能涵肝一層,反致愈推愈遠,不能切合題面。

乃伯龍必以「木旺水衰」四字,扭作一團,糾結不解,遂以鎮肝、滋腎兩法,併為一氣,清濁不分,終是賢者之過。頤謂氣血並上之時,鎮攝肝陽,使不妄動,則氣火俱潛,而上升之血自降,最是治此證者無等等咒。然必須合之開泄滌痰,乃為無投不利。至於滋腎一法,則為培本之計,是善後之良圖,使已降之氣火不再萌動。

理雖相因,法不並用,必須分作兩路,層累而進,庶無遺害。若伯龍之雙管齊下,流弊滋多,學者不可不察)即有口眼喎斜、半身不遂等症,亦可漸愈。若誤治遷延,則上升之血凝滯不降,因而腦經窒塞,即成偏枯癱瘓等症,而其重者,皆不可救矣。故治此證而誤認外邪,妄用風藥升散,或誤信氣虛之說,而妄用參、耆、朮、桂,〔批〕(參、術尚能增其壅塞,則二地、阿膠又當如何?)其上升之血,無不窒滯不降。且肝風得燥烈之品,適以助其煽鑠;氣火得補益之力,反以增其壅塞。

(壽頤按:滋腎膩補,何獨不然)則輕證變重,遷延成廢,而重證遂速其斃,甚可傷也。

壽頤按:伯龍此節,是承上文而申言之,未嘗別有發明,然其言亦多精當,故並錄之,以口眼喎斜、半身不遂之症,而用藥惟主鎮肝熄風。若言中醫理法,殊覺迂遠不切,惟《素問》氣血並上之厥,實與西人血沖腦之說,互為發明,則喎斜不遂,無一非腦神經之病。鎮潛肝火而收攝其上僭之勢,使氣血不升,則腦神經之功用,自然立見恢復,而宣絡行氣、通經活血諸舊法,皆屬皮相,而不能切中肯綮。

所以古人成方,分證淪治,非不言之成理,制之有法,而引用古方,竟無一效者,其弊亦正在此。今以鎮逆攝納為口眼肢節病之治法,雖似距離太遠,而神經得所,覆杯成功。此非神而明之、別有會心者,萬不能悟徹此中真理,豈庸耳俗目、拘牽舊說、墨守古書之流所能夢見?壽頤循此法守,獲效已多,然亦非病起之初,開手合度者不可。〔批〕(至理明言,皆從古未發明之精義,讀者不可不熟玩而深思之。

)伯龍謂誤治遷延,上升之血滯凝不降,腦經窒塞,輕者即是偏枯癱廢,不能復起,而重者則氣血坌湧,一厥不返,尤為不磨之論。此是治醫學者,從古未能發明之奧義,後有學者,皆當虔爇心香,敬祝南豐之一瓣者也。

伯龍又曰:偏枯一症,昔人謂右屬氣虛,左屬血虛。喻西昌則謂左右者,陰陽之道路,豈可偏執?從陰引陽,從陽引陰,從左引右,從右引左,其理甚明,可稱卓識。〔批〕(左氣右血本是浮詞,然嘉言雖能闢之,而引陰引陽仍是空話,今能證之以腦神經之作用,則凡古人理想之辭,自當淘汰淨盡。

)(壽頤按:昔人偏枯不遂,在右屬氣,在左屬血之說,本是無聊之極思,妄作聰明,武斷鄉曲,直是醫界中最卑劣、最譾陋之思想,初不值識者一笑,而俗人以為此是金元大家所發明,往往筆端援引,自命宏通,一盲群盲。壽頤見之,輒作三日惡。嘉言以左右陰陽氣血貫注之理折之,未嘗不名正言順,此是喻氏之聰慧勝人處。

但所論治法,仍是從陰引陽,從陽引陰,一片空話,毫無實用。今有腦神經之說,從根本決斷,則此種舊說,亦不必談矣)余按:《通評虛實論》曰,凡病消癉,僕擊偏枯,痿厥氣滿發逆,肥貴人則膏粱之疾也。此是明言肥甘為病,包藏痰飲濕熱、陰虛陽虛等候,〔批〕(既知包藏痰飲濕熱,則自當兼用化痰清熱,而膩滯之味,胡可遽投?)並未嘗中於風邪。蓋膏粱之變,嗜欲之傷,脾腎已虧,肝木暗肆,痰濕內蘊,風從之生。

劉、李、丹溪及立齋、養葵、景岳諸家,皆從此悟入,所謂治病貴求其本,而偏枯猝僕,固皆以虛為本也。(壽頤按:《素問》謂僕擊偏枯,肥貴人為膏粱之疾,則痰濕壅塞,皆在不言之中,固未嘗以為中風也。然因濕痰而生內熱,因熱而動內風。痰也,熱也,皆是實證。河間主火,丹溪主痰,皆從痰熱壅塞實證一邊著想,均是切近病情。

而東垣乃以籠統泛浮之氣虛二字立說,舍見症之痰熱壅塞於不問,乃茫茫渺渺,溯其無形之虛,全是空話。至薛、趙、景岳一流,果然拿定虛字,皆用滋補以治實痰實熱,其謬何如!〔批〕(孰虛孰實,分得如是清楚,則河間、丹溪與東垣、薛、趙、景岳之優劣自明。

)不意伯龍既知是病之血菀於上,血氣並走於上,而猶誤信薛、趙、景岳之謬,最不可解)繆仲淳亦宗陰虛內熱主治,謂陰衰火熾,煎熬津液,成痰壅塞,氣道不通,熱極生風,猝然僵仆,即內虛暗風也。治法初用清熱順氣開痰,〔批〕(清熱順氣開痰,是古人治法之最精者。

)次則培本,或養陰,或補陽,以二地、二冬、菊花、杞子、胡麻、桑葉、首烏、柏仁、蒺藜、花粉、參、耆、歸、芍、鹿茸虎骨霞天膏、竹瀝、桑瀝、人乳、童便等,出入互調,自成機杼。

(壽頤按:仲淳以此類滋補藥味,為第二步培本之法,則必在既用清熱、順氣、開痰之後,其熱已清,其氣已順,其痰已開,神志清明,血不上菀,狂飈已息,波瀾不興,而後培植根基,滋養陰液,是為正法,而無流弊。

然細繹所述諸味,猶有竹瀝、桑瀝、童便等開痰泄降之藥,則其時所治之證情,猶可想見其痰熱未盡,而其第一層「清熱、順氣、開痰」六字之中,必不容有二冬、二地等滋黏膩滯之質羼雜其間,以緩其清泄開痰之力,此仲淳之見,自有分量,賢於薛、趙、景岳遠矣。

而伯龍竟以二地、阿膠作為入手要藥,則中薛、趙輩之毒也)〔批〕(據仲淳用竹瀝、童便於第二步培本之時,知此時尚須開痰泄降之藥,則第一步清熱、開痰、順氣法中,必不容入二冬、二地等膩滯藥味,已在不言之中。讀古人書,能於無字中尋得其意,方有味外之味。)至葉氏《指南》中風一門,大率宗此。

又《名醫類案》有虛風一門,《指南》有肝風一門,皆不外內虛暗風之旨也。

壽頤按:此節以虛字為主,乃推本窮源之論。風陽內動,由於陰虛木旺,本無可疑,但病本是虛,而病標則實,氣火皆浮,血菀於上,入手治法,必不能兼顧其虛,則斷不當兼滋其陰。《素問》所謂肥貴人膏粱之疾,固指富貴家聲色酒醴,戕賊真元,肥甘痰濁,窒塞清竅。

頤謂陰虛之人,脾運不健,正多痰濕滿中,雖非富貴,而已無一非膏粱之疾,則內風上煽之變,正其濁痰逆湧之機,縱明知其病本在虛,而凡屬補虛之藥,豈氣逆痰塞者所能任受?伯龍乃用二地於猝僕之初,豈非大誤?此節偏戀戀於立齋、養葵、景岳諸家,則其未達一間之原因,其誤亦正在此。

嗟乎!立齋喜用六味地黃,自謂泛應輒當,而養葵《醫貫》、景岳《全書》導其流而揚其波,幾如洪水之氾濫於醫界,庸夫俗子,無不喜其簡便易行,且能迎合富貴家之嗜好,而此道之黑暗,遂致不可復問。〔批〕(以六味地黃為迎合富貴家嗜好,雖語近於刻,其實確有此理。

此洄溪老人所以謂立齋為庸醫之尤也。而養葵之《醫貫》,更不足道矣。)伯龍賢者,尚復墮其術中而不悟,則俗學誤人,真是不淺。其引繆氏以清熱、順氣、開痰與培本之法,分作兩層,則無此弊矣。

至葉氏治案之中風、肝風二門,多清熱開痰之正治,且有時亦知潛陽之法,固較薛、趙、景岳為優,但不能無滋膩之弊,又時時喜用河間之地黃飲子,杜撰「濁藥清投」四字,自謂不礙痰塞,須知藥既濁矣,何故而能清投?邪說欺人,最是魔道。究竟河間是方,非氣升痰壅者所可妄用。

洄溪案小沈又高一條,頗堪細玩。葉用是方,仍是渾侖吞棗,皆犯黏膩之禁。惟徐洄溪批《指南》,謂眩暈用清火養肝,固為正治,但陽氣上升,至於身體不能自主,此非浮火之比,古人必用金石鎮墜之品。〔批〕(洄溪獨提「金石鎮墜」四字,最是此證之無等等咒,非熟於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者,不能知此秘奧。)其說與血沖腦經宜用鎮攝者,暗暗符合,此洄溪之高人一等處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