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壽頤

《中風斠詮》~ 中風斠詮卷第一 (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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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風斠詮卷第一 (6)

1. 第八節 論續命諸方,古人本以專治外因之寒風,而已並用寒涼,可見古時亦是肝火內燔之證

《千金方》、《外臺秘要》兩書,中風之方最多,約舉其例,皆續命湯、桂麻姜附之類也。而所治之症,則昏憒暴僕、痰壅涎流、痙厥瘛瘲、喎僻不遂,皆在其中。忖度其意,蓋謂此等見症,無一非凜烈之寒風直犯經絡腑臟之病,故用藥必辛散解表,燥熱溫中,雙管齊下。此固自漢迄唐,治療中風之恆例也。

讀《甲乙經》所謂「偏中邪風,擊僕偏枯」,及《金匱》「脈浮而緊,寒虛相搏」兩條,未嘗不脈症病情,若合符節。然試以所見之昏眩猝僕者言之,則無非肝火內擾,木鬱生風,氣火上升,痰涎逆湧,豈不與古人之概投溫散者大相背謬?豈古人之暴僕者,皆屬虛寒,果運會推移,不可一例論耶?迨以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諸方下所載病證細讀之,則頭眩面赤、恍惚驚悸諸候,咸在其列,豈非內熱生風、浮陽上擾之明證?而確然可據之寒風見症,反不多有,乃方中仍是溫辛升散之品居其多數。

則古人直以肝陽上僭、內熱火升者,一律作寒邪主治,得毋可駭?乃人以續命諸方所用藥物熟思之,則既用附桂之溫,而即兼芩芍之清,已覺自盾自矛,不可索解。而續命散八風散等方,則又桂附姜辛、膏苓大黃,一爐同冶,更莫測其主義之何在。景岳所謂水火冰炭,誠非虛語。

要之,其所治之病,必有內熱可徵,而後需此寒涼之藥。於此可見古之所謂中風,雖曰當時或多寒證,而亦必有菀熱昭著、肝火內燔者。〔批〕(於古人溫燥方中,尋出寒涼之藥,以證古時之病,亦是內熱生風,最是真據。而說者輒曰古是外風,今是內風,得毋仍在夢中說夢?)然諸方之中,猶必以桂附麻辛,雜然並列,而不問其性情之不合,臭味之不投,則亦習俗相沿,視為成例,而不自覺悟耳。

然則古書諸方,即使古人用之,亦必不能確合病情,發生效力,而以反觀鄉曲俗醫,猶有依傍古方,以治火升痰升之昏僕者,舌裂唇焦,如遭炮烙,哀號呼謈,慘不可言,此雖學之不明,徒讀父書,適以憤事,而古人之千方一律,當亦不能不任其咎者矣。

2. 第九節 論古書所謂真中風之病必不多有

漢唐之世,皆以喎僻不遂、昏僕不仁、痰涎壅塞等症,謂之中風,固無不以為真是外來之賊風中人也。直至金元以降,類中之說日漸昌明,而後知猝然暴僕、昏瞀痰迷之中風,固多不出戶庭,未嘗蒙犯邪風者。此晚近醫家所謂真中、類中之界限,亦即外風、內風之畛域也。然自真小、類中顯然分別之後,則類中之病,所在多有,而所謂真中風者,不可復覯。

丹溪有言,西北地高,風寒燥烈,故有真為風邪所中者。此亦懸擬之辭,可見真中之病,在丹溪亦未必一見。且可知中土平原之地,東南燠烋之鄉,固多內動風陽、氣升火升之病,而果為寒風外襲,可用古人發表溫中之劑者,蓋已几几乎為理之所必無者矣。又證之以《玉機微義》(明·徐用誠撰,劉純續增)曰:余居涼州,其地高阜,四時多風少雨,天氣常寒,每見中風或暴死者有之。

時洪武乙亥秋八月,大風起自西北,時甘州城外,路死者數人,余亦始悟經謂西北之折風,傷人至病暴死之旨,丹溪之言,有所本也云云。壽頤所見古書,惟此節可為寒風中人、暴病猝死之確證,始能吻合真中風之名義。〔批〕(必如是而始可謂之真中風,則可知此證必不多有。

)而於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之中風各方,皆以溫中散表為主者,可為對證之藥。然惟西北絕塞,乃有此偶然之戾氣;若在中原人煙稠密之區,何致多此非常之奇變?而古人藥劑,竟復疊重累,立數十百方而未已者,初不解漢魏六朝隋唐之世,何以得此許多對藥之病,意者古時兩域初通,發現此種奇病,因而交相研究,製成此大同小異之湯散。

抑且古人最重師承,一人唱之於前,自必有數十百人和之於後,積之既久,而中風之病,既共知為一大證,斯中風之方,遂成此一大部。況乎漢唐畿輔皆在關中,本是西北剛燥之地,不啻與甘涼為鄰,有此寒風,亦固其所。〔批〕(推想古人所以多此一派方藥之故,確是古人必有此種心理。

)今者地日闢而生齒日繁,甘新伊涼,亦已人跡富庶,氣候日即於溫和,已與內地不甚歧異,而《玉機微義》所記,本是偶然,又何可據以為病理之常?況在荊豫徐揚之域,天氣和煦,地脈溫柔,本少嚴肅風景,更安能徒讀古書,妄用燥烈辛溫,以鑠真陰而耗人元氣?〔批〕(又是真情實理。

)蓋所謂真中風者,既必以外有感觸寒風為準,則凡猝眩昏僕之未遇暴風者,自不得謬托於真中之名義,即不能妄用古人之成方。且果有如《玉機微義》之所云,則其人必肢冷脈伏、面白唇青,與猝暴之中寒病相等。古有參附湯三生飲諸法,即為此證而設。當其暴僕僵絕之時,亦非續命諸方亦溫亦清者所能勝任而救急。

惟內風陡動之候,間亦有真陽式微之脫證,身寒脈伏,或汗出如油、冷汗如珠、喘鼾欲絕,皆須參附大劑急起直追,庶可希冀什一。此其證情治法,頗與真中寒風者,同一理例,而實非外風外寒之病。參附主治,專在溫中,亦非續命諸方之泛而不切者可以幸圖一效。又有外觸暴風,邪入經絡,忽然口眼喎斜、聲音謇澀,而尚無神志昏昧、語言迷惘諸症,則果是外因風邪,按之病情字義,亦可謂之真中風。

但僅是經絡為病,雖面目喎僻,而舉止動作,仍不改常,止須通經宣絡,兼以輕疏泄邪,亦易得效,尚無需於續命之桂附麻黃溫散太過。亦有猝遇邪風,口眼喎僻,而兼舌謇言糊,精神舉動頓失常度者,則其因雖是邪風外襲,而實則中無所主,根本暗搖,適以外風引動內風,亦當從內風主治,急急攝納潛鎮,固其本根,誤與疏風,其蹶立至,而續命等方,辛散溫升,均是大禁。

此又明明兼有外風,而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之通治中風諸方,亦復不能適用,更可證真中風之果屬外因者,實是不可多得。而恰合續命諸方之病情者,抑且必不一見。〔批〕(竟將古人真中風之病證方藥,一概駁斥淨盡,何其膽大乃爾。然似此層層辨析,而續命諸方竟無對藥之病,則亦不得謂作者之妄作聰明,蓋惟見得到乃說得出耳。

)壽頤不敏,敢謂小風一證,自唐以前既一誤於止有外風而無內風;金元以下,又再誤於中經絡、中腑、中臟之三大綱,究竟皆是鑿空,百無一驗。所以自古迄今,凡百醫書,無一不有中風之方論,而亦無一不夢中說夢,囈語喃喃,此實吾國醫學中之絕大怪事。世果有讀書明理、潛心體驗之通人,必不河漢乎斯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