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壽頤

《中風斠詮》~ 卷第三 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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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第三 (3)

1. 第四節,潛鎮之方

卒中之病,今既發明《素問》氣血並走於上之真理,則治法自以潛陽降逆收攝其上升之勢為第一要務。但讀古書續命諸方,一例溫散,豈不謂古人之病,必非今人之病,各趨一路,未可強同。然試讀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等書,則潛陽降逆之方,已所在而有,苟非氣火上升,則龍骨牡蠣石英、石脂諸藥,何所用之?爰為選錄數方,而申明其真義。可見古人之病,固亦無以異於今人之病;而今人之法,仍是旁搜遠紹,祖述古人之法耳。

惟古人不肯明言此為內熱生風而設,則雖有良方,讀者幾不能悟其妙用,今為申明之,以冀與人共喻。古人有知,當亦默許。所望善讀占書者,能自取材而神其運用,則病家之福也。

風引湯

《金匱》附方,除熱癱癇。

大黃乾薑,龍骨(各四兩),桂枝(三兩),甘草,牡蠣(各二兩)

滑石石膏寒水石赤石脂白石脂紫石英(各六兩)

上十二味,杵為散,取三指撮,井花水三升,煮三沸,溫服一升。

《千金》作紫石散,治大人風引,小兒驚癇瘛瘲,日數十發,醫所不療者。桂枝作桂心,甘草、牡蠣作各三兩,余同。

壽頤按:方以風引為名,甚不可解,蓋謂病由內風引動耳。宜從《千金》作紫石散。

《外臺秘要》作崔氏,療大人風引,少小驚痼瘛瘲,日數十發,醫所不能療,除熱鎮心,紫石湯,六石作各八兩,余同《千金》。《外臺》此方後云,永嘉二年,大人、小兒頻行風癇之病,得發例不能言,或發熱,半身掣縮,或五六日,或七八日死,張思惟合此散,所療皆愈。

壽頤按:《金匱》此方,本是後人附入,非仲景所固有。《千金》所錄徐嗣伯風眩十方,此其第二。《外臺》又作崔氏,可見古人甚重此方,用之者眾。方以石藥六者為主,而合之龍牡,明明專治內熱生風、氣火上升之病,清熱鎮重,收攝浮陽,其意極顯。若引《素問》血之與氣並走於上而為大厥一條,以此等藥物降其氣血,豈不針鋒相對?《千金》引徐嗣伯說,風眩之病,起於心氣不足、胸上蓄實,故有高風面熱之所為也。

痰熱相感而動風,風火相亂則悶瞀,故謂之風眩,大人曰癲,小兒則為癇,其實則一,此方療治,萬無不愈云云,固已專為內熱動風、熱痰上湧立法。則六朝時人,已知此病之本於內因,初不待河間、丹溪,而始有痰火之論也。惟遍讀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,能發明內熱生風者,僅僅有徐嗣伯、許仁則二家,此外絕少同調,而後人讀之,亦復不甚注意,幾令古人良法泯沒無傳,醫學荒蕪,於此可見。〔批〕(此六朝時人知有內風內熱之明證,讀者其當注意。

),且是方久已附入《金匱》,習醫者當亦無人不知。然制方之意,亦皆不能領悟。對此龍牡六石,誰不瞠目而不知所措。則以今本《金匱》此方之下,止有「除熱癱癇」四字,語焉不詳,何能識得此中微蘊?其亦知《千金方》中,說之固極詳晰耶。此古書之所以不可不考也。

惟此方既已專用潛鎮清熱為治,則風是內動之肝風,且是蘊隆之風火,確然無疑,而方中猶雜以薑、桂二味,究屬不類,臨證之時,必宜去此二味,而加以開痰泄化之品,則完善矣。

張文仲療諸風寒水石煮散,《外臺》

寒水石,石膏,滑石,白石脂,龍骨(各八兩),桂心,甘草(炙)

牡蠣(熬,各三兩),赤石脂,乾薑,大黃(各四兩),犀角屑(一兩)

上十二味搗篩,以水一升,煮五六沸,內方寸一匕藥,煮七八沸,澄清頓服。

壽頤按:此方即上方去石英而加犀角,更可見此類潛鎮清熱之法,固亦已大行於當時。再加犀角者,謂非治內熱之病而何?則方中仍用桂心、乾薑者,終覺不甚純粹,以治內熱生風,必不可用。且犀角專清心家之熱,以治肝火內風,宜易羚角。方下「內方寸一匕藥」之「內」字,讀如「納」。

《廣濟》療風癇猝倒嘔沫無省覺方,《外臺》

麻黃(去節),大黃,牡蠣,黃芩(各四兩),寒水石,白石脂

石膏,赤石脂,紫石英,滑石(各八兩),人參,桂心(各二兩)

蛇蛻皮(炙,一兩),龍齒(研,六兩),甘草(炙,三兩)

上十五味,搗篩為散,八兩一薄(頤按:一薄蓋即一服),以絹袋盛散藥,用水一升五合,煮取一薄,取七合,絞去滓,頓服之。

壽頤按:此方仍是前方之加味,去乾薑而更加黃芩,則治內熱生風尤為明瞭。而方中仍有麻黃、桂心者,終不脫古人續命治風之習慣耳。然以治內熱生風,麻桂必不可不除也。

《廣濟》療風邪狂亂失心安神定志方,《外臺》

金銀薄(各一百和合),石膏,龍齒,鐵精,地骨白皮茯神

黃芩,生乾地黃升麻茯苓玄參,人參(各八分)

虎睛(一具,微炙),牛黃生薑屑(各四分),麥門冬(十分,去心)

枳實(炙),甘草(炙),萎蕤,芍藥(各六分),遠志(去心),柏子仁

白鮮皮(各五分)

上二十四味搗篩,以蜜和為丸,食後少時,煮生枸杞根汁,服如梧桐子二十丸,日二服,漸加至三十丸。(壽頤按:古人以二十四銖為兩,以六銖為一分。此非唐宋以後,十分為一錢之分,或曰六銖為一分之分,當讀如「份」)

壽頤按:風邪而狂亂失心,即氣血上衝,腦神經失其知覺之病。雖曰風邪,亦內動之風陽也。《廣濟》此方,用金銀薄、鐵精、石膏、龍齒諸藥,正是潛陽鎮逆之妙用,使氣血安定而不上衝,則腦神經之功用自復,其餘清熱養液,化痰育陰,無不近情。而方中不犯一味溫燥疏散,尤其切合病情。

惟升麻挾升騰之性,微有可議,擬易以天麻,厚重而可以熄風,更為切近,其生薑亦可去之。

崔氏療風邪虛悸恍惚悲傷或夢寐不安鎮心湯,《外臺》

茯神,半夏(洗),生薑(各四兩),羚羊角(屑),當歸,人參,防風

芎藭,杏仁(去皮、尖),桔梗(各二兩),龍齒,石膏(各三兩),防己

桂心(各一兩半),竹瀝(一升)

上十五味,以水一斗,煮減半,內竹瀝,煮取二升八合,去滓,分溫三服。

壽頤按:此亦神經之病,方亦潛鎮之法,而清熱化痰,其旨極顯。生薑與半夏同用,即以解半夏之毒,蓋古人尚未有製半夏之法也。惟桂心終是不類,必宜去之,防風、芎藭亦有可議。

《千金》療風癲方,方見《外臺》,注曰出第十四卷,而今本《千金方》第十四卷中未見此方。

茯神,白龍骨,龍齒,龍角,龍膽,蔓青子,鐵精

乾薑(各十分),人參,遠志(去心),黃連,大黃(各八分),芎藭

白芷,黃芩,當歸(各六分),桂心(去皮,五分)

上十七味,末之,蜜和丸,湯服十五丸,如梧子大,日二,稍稍加之,以知為度。(壽頤按:龍角今所不用,而《外臺》第十五卷兩見之,蓋亦龍骨、龍齒之類也)

壽頤按:此方以龍齒、龍骨、龍角、鐵精為主,其鎮逆之力甚厚,且合以三黃,其治內風內熱尤為明瞭,乃方中仍有桂心、乾薑者,真是古人之習慣矣。

崔氏療熱風驚掣心忪恐悸風邪狂叫妄走極效方

《外臺》〔批〕(所療熱風驚掣心忪恐悸,無非腦經失其知覺,而曰風邪,古人之愚不可及。)

茯神(三兩),杏仁(三兩,去皮、尖、兩仁),升麻,白鮮皮

沙參(各二兩),龍齒(六兩),寒水石(一斤,碎)

石膏(二十兩,碎),生麥門冬(去心,四兩)

上九味,以水一斗二升,煎取三升,去滓,分溫為三服,相去如人行十里許。若甚者,減水二升,內竹瀝三升,先用水煮九沸,然後內竹瀝,煮取三升,服如上法。

壽頤按:此方重用龍齒、寒水石、石膏,清熱鎮墜之力尤專,以治氣血並走於上更佳。且方中不雜溫藥一味,又古方之不可多得者。但升麻可商,頤意必以天麻易之。

張文仲療諸風煮散方,《外臺》

茯神(六兩),防風,牛膝,枳實(炙),防己,秦艽

玄參,芍藥,黃耆,白鮮皮,澤瀉獨活

人參(各四兩),桂心(三兩),瘛瘲(一升,碎),薏苡仁(一升,碎)

麥門冬(一兩,去心),羚羊角(二枚,屑),石膏(一斤,碎)

甘草(三兩,炙),磁石(二十四兩)

上二十一味,切,分作二十四帖,每日取一帖,著杏仁十四枚,去皮尖、兩仁者,碎,以水三升,煮取一升,去滓,空腹頓服。

壽頤按:此方以磁石、石膏為君,確是重以鎮怯、攝納浮陽之意,則所謂治諸風者,明明內動之風,而非外感之風矣。羚角、玄參、芍藥、五味、麥冬,涼潤斂陰,又無一非為肝陽上浮者立法,豈非與續命等方之專主溫辛疏表者各異其趣?但本方猶有桂心、防風、獨活數者,則仍與外風之方渾熔於一爐之中,不可不謂上方之未盡精密者也。

五石湯

《千金》,治產後猝中風,口噤,倒悶吐沫,瘛瘲,眩冒不知人。

紫石英(三兩),鍾乳,赤石脂,石膏,石英,牡蠣

人參,黃芩,白朮,甘草,瓜蔞根,芎藭,桂心

防己,當歸,乾薑(各二兩),獨活(三兩),葛根(四兩)

上十八味,末五石,㕮咀諸藥,以水一斗四升,煮取三升半,分五服,日三夜二。

一方有滑石、寒水石各二兩,棗二十枚。

壽頤按:此方以五石為君,明是潛陽鎮逆之意,而黃芩、蔞根、葛根、人參、甘草,又皆清熱養陰之品,則所謂治產後中風、口噤倒悶等症者,豈非血去陰傷、肝陽暴動、內熱生風之病?是與古方之豆淋酒獨活紫湯等法專治外感風邪而痙厥瘛瘲者不同。惟方中仍有桂心、乾薑,則不脫當時慣用溫藥之套法。

此自古方之成例使然,善學古人者,必不可不知所變化也。

鐵精湯,《千金》,治三陰三陽厥逆,寒食,胸脅支滿,病不能言,氣滿,胸中急,肩息,四肢時寒熱,不遂,喘悸煩亂,吸吸少氣,言輒飛颺虛損方。(壽頤按:「支滿」之「支」,讀為「搘」,是「搘撐」之意。)

黃鐵(三十斤,以流水八斗揚之三千遍,以炭燒鐵令赤,投流水復燒七遍,如此澄清,取汁二斗煮藥),人參(三兩),半夏,麥門冬(各一斤),白薇,黃芩,甘草,芍藥(各四兩),石膏(五兩),生薑(二兩),大棗(四十枚)

上十味,㕮咀,內前汁中,煮取六升,服一升,日三服,兩日令盡。

壽頤按:此方以鐵精為主,重以鎮逆,可見其所謂治厥逆者,即是《素問》所謂血氣並走於上之大厥也。胸脅搘滿、氣滿、胸中急、肩息(肩息者,喘息抬肩,氣之上奔也)、喘悸煩亂、吸吸少氣,皆氣逆壅塞、有升無降之候。病不能言,言輒飛揚,則大氣渙亡,神情瞀亂,無一非內風暴動、火升痰升之證。

故以鐵落鎮墜,薑、夏開痰,薇、芍、膏、芩清熱攝納,立方法度,極合時宜。假令方中止此數味,則以治肝陽厥逆,豈不吻合?惟參、麥、甘、棗,厚膩滋填,未盡純粹。而方下乃謂治三陰三陽厥逆,則開口已含糊不切,令人莫名其妙。而「寒食」二字,尤其文不對題,藥不對證。

此是古書之必不可泥,而亦必不當信者。惟在善讀書者能自化裁,信其所可信,而疑其所可疑,然後可集古人之長,而亦不為古人所誤,乃為有根底有識力,而其學始有實用。昔賢嘗謂用古方以治今病,譬如折舊料以建新屋,終有大小長短之不齊,不經匠氏斧斤,何能處處合拍,學者豈可不知此理?然而難言之矣。

真珠母圓

《本事》,治肝經內虛,內受風邪,臥則魂散而不守,狀若驚悸。

真珠母(三兩,研細同碾),熟乾地黃,當歸(各一兩半),人參

柏子仁,酸棗仁(各一兩),云茯神,暹羅犀角,龍齒

海南沉香(忌火,各半兩)

上為細末,煉蜜為丸,如梧子大,辰砂為衣,每服四五十圓,金銀薄荷湯送下,日午夜臥服。

壽頤按:方下云金銀薄荷湯下,蓋以金銀之重,鎮定肝陽,取金能平木之意。然引用薄荷,是仍以為外風矣。詳此方主義,本以鎮定其內動之風陽,與薄荷之疏散外風者,殊屬矛盾。或曰當作金銀薄,蓋傳寫者衍一「荷」字。金銀薄者,即今之金箔銀箔,古書本有作「薄」字者,其說甚為合理。

然頤謂叔微既以為內受風邪,則其意尚認是外風,恐叔微未必不用薄荷。然以此方專治內風,則薄荷不必加也。

許叔微曰:紹興癸丑,予待次四明,有董生者,患神氣不寧,每臥則魂飛揚,覺身在床,而神魂離體,驚悸多魘,通夕無寐。予為診視曰,肝經受邪,非心病也。〔批〕(內虛之病,不當謂之受邪,許氏之言,本有未妥。),肝經因虛,邪氣襲之。肝藏魂者也,遊魂為變,是以臥則魂飛揚,若離其體。

肝主怒,故少怒則劇。予處此方以贈,服一月而病除。此方以真珠母為君,龍齒佐之,真珠母入肝經為第一,龍齒與肝同類,故能安魂。(節錄)

壽頤按:此方治肝風,是專治肝陽自動之風,珠母、龍齒沉重潛揚,其色青,故專於平肝降逆。許氏以此方列為中風門之第一方,蓋亦知是病之為內因,非潛鎮清熱不可。棗、柏、茯神,清養攝納,輔佐亦最得力,參、歸、熟地,則為滋養陰虛者設法。苟無熱痰上壅,是為培本上策。

惟犀角專清心火,凡治肝熱動風,宜易羚角。此方大旨,本以鎮攝內動之風陽。然古人雖用清熱之法,而立論總以為外邪入臟,殊失真相。方下所謂肝經因虛,內受風邪,雖曰內受,而既以為受邪,則其邪仍是外來之風邪,是有語病。擬為僭易之曰:治肝陰內虛,風陽自動,則內風為病,庶幾明瞭。

而方中所用各藥,乃皆親切有味矣。近世平肝熄風之法,知有珍珠母者,實自叔微此方開其端,是不可以不錄。

薯蕷圓

《本事方》

薯蕷,人參,沙參,遠志,防風,真珠母,紫石英(研,水飛)

茯神,虎骨(各一兩),虎睛(一對,二味須真者),龍齒,華陰細辛

石菖蒲,五味子,丹參(各一兩)

上細末,煉蜜為圓,梧子大,每服三十圓至五十圓,金銀薄荷湯下,食後臨臥服。〔批〕(食後服藥,蓋謂俟其食漸消化,而後服藥,庶乎藥力專一,非謂乍食之後,即以藥進也。方書有所謂食遠服者,即是此意。若乍藥即食,乍食即藥,皆非良法,說見後文。)

許叔微曰:元符中,一宗人得疾,逾年不差,謁醫於王思和繹。思和具脈狀云:病因驚恐,肝臟為邪,其病時頭眩,瘛瘲搐掣,心包伏涎,久之則害脾氣。要當平肝氣使歸經,則脾不受克。以熱藥治之,則風愈甚;以冷藥治之,則氣已虛。今用中和溫藥,抑肝補脾,漸可安愈。

服此方及續斷圓、獨活散,一月而愈。(節錄)(續斷圓、獨活散二方,俱見《本事》第一卷,今不錄)

壽頤按:此亦治內動之風,珠母、龍齒、石英,皆潛陽熄風之主;人參、山藥,所以扶脾,防肝氣之來侮;菖、遠、茯神,開痰滌涎,皆是古法;虎骨、虎睛,則古人之意,謂虎嘯而風生,用其睛、骨,蓋亦鎮定風陽之理,然溫而能動,恐未必有驗,今亦未聞有用之者;若細辛、防風,則仍是古人之學理也。

辰砂遠志圓

《本事方》,安神鎮心,治驚悸,消風痰,止眩暈。

石菖蒲,遠志,人參,茯神,川芎,山芋,鐵粉,麥門冬

天麻,半夏曲天南星(銼如骰子大,麩炒黃),白附子(生,各一兩)

細辛,辰砂(各半兩)

上為細末,生薑五兩,搗取汁,和水煮糊,圓如綠豆大,別以硃砂為衣,陰乾,每服二十粒,夜臥生薑湯送下,小兒減半服。

許叔微曰:鐵粉非但化涎鎮心,至如摧抑肝邪,其效特異。若多恚怒,肝邪太盛,鐵粉能制服之。《素問》云:陽厥狂怒,治以鐵落飲,金制木也。

壽頤按:此方鎮逆化痰,無甚妙蘊。惟用鐵粉,其物甚新。但不知如何粉法,似不如《千金》鐵精湯之純粹無弊。姑錄之,以備一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