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承昊

《折肱漫錄》~ 卷之四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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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之四 (1)

1. 養形篇上

人身中精氣雖分陰陽,然真陰真陽原有互根之妙、相生之理。天下未有真陽固密而陰精不足之人,亦未有陰精充滿而元陽不壯者。但燥熱之陽,乃能傷陰,沉寒之陰,乃能傷陽。經固有少火、壯火之別,則陰可類推矣。至若飲食、藥物之陰陽,積寒、積熱,必能傷氣傷精,又不可不慎,陰陽均不可偏。

然凡人調攝,則助陽必兼助陰。陽闢則火也,陰闢則油也,火,有氣、有形而無質,油則純以質用矣。氣非形質則無所附麗,厚其形質,元氣乃充,故如螢者此火,燎原者亦此火。火原無衰旺,因所附以為衰旺。吾人日用飲食,總是補之以味,總是補其精,精補則氣自足,若舍形下之器,別無形上之道。

補虛助弱,用藥概須溫和,久服自能奏功,乃無留害。如知母黃柏之屬,太寒傷氣。桂附之屬,太熱傷精。即有陰虛勞瘵,亦宜投以清和之劑。若折以苦寒,火未必退,脾家元氣先傷。即有陽虛怯弱,亦宜佐以溫養之方,若助以辛熱,少火未生,壯火先灼,養生者慎之。

人身如天地,和煦則春,慘鬱則秋,春氣融融故能生物,秋氣肅肅故能殺物。明乎生殺之機者,可與論養生。

心為一身之宰,脾為萬物之母,養心、養脾,攝生最要。

王節齋云:涼風、寒露、霧濕氣,體弱者常須避之。汗出及脫衣去襪之時,莫當風取涼,最易感冒。惱怒尤忌之,酒後亦忌當風取涼。脫中襪後,便用手多磨擦,令毛竅閉為妙法。予生平確守此忌,蓋氣血本虛之人,又以不慎招外邪,再傷其氣血,大非所宜耳。

予病時,俗人相慰云:常病大仙。予時笑以為迂,後見強壯者,忽登鬼籙。而多病者,或得綿延,始信恆言,卻有至理。蓋無病者,以有所恃而縱恣。常病者,以有所懼而冰兢,故得失相反如此。予當年筮病得《否》之九五曰:「其亡其亡,繫於苞桑」意,正與此合,慎之時義大矣哉。

頻浴亦非病者所宜,能耗元氣。

予生平有滿奮之畏,然有時衝風行路,雖大風不感,有時坐臥閒居,偶微風竟病。予深維其故,蓋行路時精神勇往向前,我氣勝,故風不能入。坐臥時,精神懶散,則腠理疏,故風得襲之耳。風中尤不可睡,睡即腠理開,邪最易入也。

予中氣為誤藥所傷,遂覺虛弱,不能耐飢。丁巳歲,隨同邑卿大夫謁上臺,談三邑田糧事,日旰不了,予受飢一時中氣虛怯,倦怠自汗,服補中益氣湯數十劑,中氣方稍稍復然。自此,益不能耐飢。予每出必以乾糧從,而對客多不便食,予乃制補脾藥為大丸,日攜之囊中,偶值飢不得食,即服數丸,腹便果然。予歷宦途二十載,而脾胃不受病者,賴此藥之功。

體弱人,每事當知所節,節欲、節勞、節飲食,此其大要。子瞻云:傷生之事非一,而好色者必死,人當好色情濃時,特提死之一字,敵之可得衰減,凡用心、用力及用目、用耳,一切事稍覺其勞,即便卻去以節省之,稍息再勞,庶不至受病。若待病而後調之,費力多而取效難矣。

失飢傷飽,脾胃乃傷,養生家有言,未飢先食,稍飽即止,此是保脾胃良法。然世途中人,安能如此愜適,但常存此心,便不至於大飢大飽,以傷天和矣。

醉之為害,不可勝言。其於節欲更須戒醉,醉後最易犯欲,《內經》言,醉以入房,養生大忌,能致百病。蓋醉里乾坤,另一光景,生平瑾凜,頃刻恣睢,尊生一念,遂置度外,故攝養家切忌縱欲。

凡人患膿顆癤子,雖曰濕、曰熱、曰氣血不和,畢竟還是氣血有餘,故少年人多患此。予弱冠前亦然,及病以後永無此患,想氣血不旺之故也。至若癰疽之毒,則有所以致之,有因心懷鬱結者,有因好飲火酒,喜炙爆者,有因陰血涸者,不可不慎其因。昔王損庵先生曾對予言,人參養榮湯若人終身服之,可永免癰疽之患,蓋以能調和氣血也。

忍冬藤時時釀酒服之,亦可以解此。

古人言,毋以脾胃熱冷物,毋以脾胃軟硬物,毋以脾胃熟生物,可謂至言。

暑月,勞役於暑中及炎房逼淺受暑而病者名中喝,其避暑納涼於深林大廈之間而病者,名中暑。攝養家於三伏之候,但居於寬廠稍涼之處,使不至中暍即已。切不可因熱貪涼,處於陰寒之地以為怏。暑中勞役非人情所樂,此必出於不得已,然後利與此身亦須稍分輕重,至於遇涼招疾,乃所自取,於人何尤。

四時偶遇怪風,切須謹避,《內經》所言厲風殆謂此。《內經》論風之為害獨詳。要知避風亦是攝養家要事。古云:避風如避箭,避色如避仇,真藥石之言也。風固宜防,露尤須避。風屬陽,露屬陰,陰氣中人最易得疾。故夏月不宜久坐露下納涼,秋來多致患瘧。每日將昏時即有露氣,其氣能直透房櫳,故夜臥須閉窗而後睡,次日體自舒健。

諺云:早飯要早,中飯要飽,夜飯要少。語語皆格論。空腹莫多言,最能傷氣。中午必須飯,飯必滿量而止,則神氣自旺。晚餐微酣,不可過醉,亦不可過飽,自然神清氣爽。

予少年血氣不足,十日九病,自慮不能老,幸延殘喘以迄於今,中丞、給諫兩兄,生平精神大旺,竟年不滿六旬。蓋予以病,萬分加意保攝,所以得全其生。兩兄役役世法中,藥餌調攝不知為何事,以有所恃而促其算,予病原因於色,後來極其節欲。腠理虛不禁風,坐臥必於屏風處,不敢肆,覺飢即食,覺寒即衣,覺暖即減,覺勞即息,不敢強力以作,生平藥餌無一日輟,初未知醫藥,頗有誤,後識岐黃妙理,大得其益。

居官甚有礙於調攝,上鑑兩兄皆以勞心政務得疾而殞,故未老即掛冠,予之重養生也,蓋如此。

晉候求醫於秦,秦伯使醫和視之,曰:「疾不可為也,是謂近女室,疾如蠱。非鬼非食,惑以喪志。」公曰:「女不可近乎?」對曰:「節之。」而引樂以為喻,謂「五降之後不容彈矣。於是有煩手淫聲,滔埋心耳,物亦如之。至於煩,乃舍也已,無以生疾。」又以六淫配六疾,曰:「陰淫寒疾,陽淫熱疾,風淫末疾,雨淫腹疾,晦淫惑疾、明淫心疾。女,陽物而晦時,淫則生內熱惑蠱之疾。

今君不節、不時,能無及此[乎]!」要知女色不能絕,必須節之。淫則犯兩疾,人皆知女為陰,不知其外陰而內陽,玄門亦有取坎填離之說,故好色最能傷陰,以其熱也。凡人獨宿書齋,自有一種清明之氣。日與婦人作緣,便覺志竟昏憒,故謂之惑疾。子產聘晉問疾叔向問焉,子產謂:「君子有四時,朝以聽政,晝以訪問,夕以修令,夜以安身,於是乎節宣其氣,勿使有所壅閉湫底以露其體,今無乃壹之則生疾矣。」蓋壹與節相反,壹則耽於女色,而聽政訪問諸務俱廢,安得無疾。

然則吾人應酬交際,小勞其身,不能以了世法,亦所以節宣其氣,而養生調性之道也。無論一於好內者之必生疾,即一於安逸者恐亦非保身之道耳。古人之言不可不省,清淨家尊老氏守中之說,大都心息相依,以神御氣,而守之之處,言人人殊,有主臍下一寸三分者,有主臍上一寸三分者,有主臍內一寸三分者,有主性門腦頂者,有主極陰毛際上空穴者,總不如臍上一寸三分之說為正。此是中宮,心腎交通處,試一凝神,其際便覺渾身和暖,此其驗也。

中州武弁越效忠,年已七十,精神強旺,提戈上陣,猶同少年。傳予一法則,守眉心,此從來無人道及者,每凝神其際即覺滿口津生,此亦可異,則此法或秘傳也。此君與流賊戰歿,可惜。

彼家之術有損無益,除非練習其心,如所云:「枯木倚寒岩,三冬無暖氣。」然後可至此地位,豈凡夫所可到,而顧浪言採藥哉?色心一動,金水暗消,非徒無益而又害之,此病家所宜切戒者也。

丙申歲,有一老人到禾,自稱一百二十餘歲,即昔之王鉞先大夫邀住碩寬堂者累月,其人狀貌雄偉,乃白社日所生,皮紅髮白,果似高年形象,叩之亦無他秘訣,惟有掐龜之法,未必果佳,又極贊茯神香附二味丸方,為延年之藥,此方《本草綱目》中載之。又每戒人勿坐冷石,蔥有兩丫者,勿食,啖飯以白米為佳。

王聖俞會心言,有云伐天和以成就世事,闢猶割肉飾俎,刺血染裳然,究竟成就亦歸虛幻,徒自伐其天和而已。語有之,寧可疏慵乖物議,莫將性命當人情。此二言可書座銘。

幽靜之趣,最宜於山居。然孱弱之軀,即山居亦有不宜處。山中多嵐濕、雲霧之氣,久處能傷脾氣。予宦延平,署在山麓,是春患脾泄、小便黃澀之症,胸膈不舒,飲食頓減。近年,借隱苕上之妙喜,亦在山麓,所患復如是,俱服八味丸、補中益氣湯,間服清暑益氣湯而痊。若多服分利之劑,則誤矣。

人身中,惟心腎不交,百病生焉。造化至春,天氣下降,地氣上升,是成三陽泰卦,而萬物萌生。人若心火太炎,則天氣不降矣。腎氣不盛,則地氣不升矣。是為否象,精氣何從生?心君火也,火性炎上,故念一起即火炎,念若滅即火息。吾人有一時無念者乎,此火所以日炎,而水所以日涸也。

若常常止念靜觀,則心氣自降。心氣常降則腎氣自漸升,而還泰象矣。朱大復先生教人心常放下,目亦常向下。上者降則下者自升,亦交心腎之法也。

臍之內兩腎之中,有一竅名命門穴,乃生氣之源,吾人生身立命之蒂也。常冥心內照,使心常在腎,此亦交心腎之法也。

每見卵中雛,最初生目而後有首,以及子身。目雖竅於肝,而瞳原屬腎,此天一生水之義也。人之機神盡在目,故目疾犯色,光乃不復,此立竿見影,不可不慎。

古人分一身之氣為三焦,予親驗之而信。予初患下氣虛,覺丹田無物者然。繼患中氣虛,覺中宮無物者然。或有時中虛而下痞,有時下虛而中痞。有時服消導、破氣之藥,則中氣頓陷於下。覺中虛而下反實,乃知氣有分屬,固如斯其有界限也。

酒色同為伐性斧斤,戒色困難,戒酒尤不易。予葆攝甚嚴,卻遠帷幙動經歲時,獨是斜陽掛樹,瞑色入窗,思歡伯甚亟,非此便覺無聊。乃知遠色尤易,斷酒極難。郭子云:三日不飲酒,覺形神不復和。若能少飲,養血壯氣未嘗不益人,其如相知晤對,舉盞忘懷,有不酩酊不休者,可奈何!予生平頗善攝生,獨苦不能戒酒。

人設醴以誘猩猩,猩猩明知而故犯,人笑其愚,吾儕亦明知過飲傷人,而每至酪酊,而不覺其異於猩猩者幾何。予竊見多飲酒而少食谷者,往往不壽,尤非所宜。

凡人形體壯偉,不慎酒色,多有卒風之症,而每得之於勞怒。蓋勞則元氣頓虛,而虛火暴熾,怒屬肝木。《經》云:歲木太過,風氣流行,風木一類,故怒則肝火熾而風即隨之也。又憂懼亦能致此病。予侄申錫在燕,適值戒嚴,憂惶兼以多愁,竟卒中而亡,年止四十七歲耳。予患指麻時,彼亦患指麻,皆以此病為憂,予以慎疾得延,彼以不慎不免耳。

鬱怒傷肝尤甚。蓋鬱則火,內遏肝血,燥而大風發,多致卒中之症。故廣識平情,養生要務。

丹溪先生云:腎主閉藏,肝主疏泄,二臟俱有相火,而其繫上屬於心,心為君火,為物所感則易於動,心動則相火翕然而隨,雖不交合,其精亦暗耗矣。故童子未室,亦有腎虛之症。又《精血篇》云:男子精未滿而御女,以通其精,則五臟有不滿之處,異日有難狀之疾。治法亦兼用益氣湯、六味丸二藥。

為童子者,何不安心靜守數年,以儲一生受用,而甘虛喪此先天一元真氣耶,亦愚甚矣!

養生者,貴開發其生機,生機一發,則源源不窮,此謂浚於不涸之府。生機有二,使此心常自怡適,而不以憂鬱窒其生機,一也。助養脾土以滋化源,則四臟都有生氣,二也。若不知此機括,雖日報補益良劑,所補曾幾何?

丹溪先生云:天地以五行更迭衰旺,而成四時,人以五臟六腑亦應之而衰旺。四月屬已,五月屬午,為火大旺,火為肺金之夫,火旺則金衰。六月屬未,土大旺,土為水之夫,土旺則水衰。況腎水常借肺金為母,以補其不足。古人於夏月必獨宿而淡味,保養金水二臟。《經》曰:冬藏精者春不病溫。

十月屬亥,十一月屬子,正火氣潛藏之候,必養其本然之真而為來春發生之本,若於此時不恣欲以自殘,至春升之際,根本壯實,何病之可言哉。要知冬夏二季,壯年宜寡欲,老年宜絕欲,斯為攝生之道。

《內經》云:腎有久病者,可寅時面向南,淨神不亂思,閉氣不息七遍,以引頸嚥氣順之,如咽甚硬物,如此七遍後,餌舌下津納氣。自是玄門要領。後世千門百竇,總不能出此範圍。

《內經》云:暑當與汗皆出勿止。又云:夏暑汗不出者,秋成風瘧。要知盛暑汗出,乃時令使然,非泄氣散液之比,常於暑月夜臥閉窗汗出淋漓,次日反健。若臥於涼處,次日必倦,即此可知。故盛暑避於陰涼之地,雖一時快意,必至成疾。雖然,若奔趨名利,酷暑褦襶以致大汗不止者,其泄氣傷生,又不可同日道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