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壽頤

《中風斠詮》~ 中風斠詮卷第一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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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風斠詮卷第一 (1)

1. 第一節 論風之為病以外因內因為兩大綱

風者,大塊之噫氣也。大之而云物晦明,陰霾晴霽,無一非此大氣之鼓盪;小之而動息掌乳,草木繁滋,又皆恃此空氣為涵濡。吾人生於氣交之中,呼吸吐納,更息息相依為命,尤為須臾不可離者焉。然在天之風,其和煦也,則為生長百物之母;其肅殺也,即為摧殘萬有之機。

而斯人之呼吸長空,賴以生活者,得其和氣,則吐故吸新,百骸滋長;而感其戾氣,即千變萬狀,疾病叢生。讀《素問》、《甲乙》、《病源》、《千金》等書,於風病言之綦詳,敘述病變,亦極繁頤。大率自外感受者,由淺入深,自經絡而腑臟,幻化百端,不可思議。古所謂善行而數變者,其故可思也。

此外因之風邪,為害固已甚厲,凡古人祛風方藥,恆主疏邪解表者,誠以外感為病,仍須治之於外,泄而散之,此外因證治之一大綱也。〔批〕(外因之風,無不由漸而來,非內風之猝然暴動,一發即重者可此。)而人之生也,常稟五行之氣化以迭為消長,則臟腑中自有此涵煦不息之機,以運用其津液氣血,而充溢肢體,敷布形骸。古所謂風氣通於肝者,則非天空中鼓盪之外風也。

其為病也,五臟之性肝為暴,肝木橫逆則風自生;五志之極皆生火,火焰升騰則風亦動。推之而陰虛於下,陽浮於上,則風以虛而暗煽;津傷液耗,營血不充,則風以燥而猖狂。所以病至末傳,時有風陽陡動,而一蹶不可復振者,是人有此生,又恆與風相為終始。大率自內而發者,由靜生動,則猝然而震撼,波譎雲詭,一往無前。

古所謂風為百病之長者,殆即指此。此內因之風火恣肆,又最難馴。凡古人熄風良法,必以潛陽鎮定者,誠以內因為病,務必治之於內,安而宅之,此內因證治之又一大綱也。斯二因者,淵源既別,見症亦自不同,而治療斯各有主義。〔批〕(內風為病,其源不一,見症本各不同,治法亦各有主義,惟潛陽熄風之品,必不可缺。

)假使病是外因,而不為疏泄,則坐令深入,譬猶開門揖盜,寧不入室升堂,傾筐倒筐?病是內因而妄與發散,則狂飈益肆,譬猶洪爐鼓扇,寧不摧枯拉朽,棟折榱崩?此則談醫者所必明辨於機先,而不能混淆不清,指鹿為馬者。故古之中風,皆是外因,治必溫散解表者,所以祛外來之邪風也;今之中風,多是內因,治必潛降鎮攝者,所以靖內動之風陽也。誠能判別此外內二因之來源去委,則於古今中風證治,思過半矣。

2. 第二節 論中風之病,漢唐治法皆是外因,金元辨證乃識內因

中風病名,導源《素問》,演於《甲乙》,並見於《難經》及仲景之《傷寒論》、《金匱要略》,下逮隋唐,則巢氏《病源》、孫氏《千金》、王氏《外臺》,分析各證,言之尤詳,而治療方藥,亦最明備,此皆吾邦醫學百世不遷之大宗也。似乎後之學者,欲求中風證治之綱領,必當守此數家之言,奉為圭臬,而可以探驪得珠,生死肉骨矣。

抑知言非一端,義各有當,古人立論,各道其道,有不可不分而觀之者乎!夫《難經》所謂傷寒有五,之一曰中風,及仲景《傷寒論》所謂太陽中風之桂枝證,固明明外感初步之風寒也。其病在經,未嘗深入,則與猝然昏僕之中風,迥不相侔,是必異病同名,不可相提並論。

此其義固人人能知之而能言之。不意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之治猝中風欲死,身體緩急,口目不正,舌強不能語,奄奄忽忽,神情悶亂者,首推小續命湯一方,仍是仲景之麻桂二方加味,則可知彼時之所謂中風,雖其證與仲景之太陽中風不同,而制方之意,固以為即是太陽病之外感風寒,所以用藥同此一轍。

是蓋古人所見身體緩急、口目不正、舌強不語之猝然中風,必有太陽外寒見症,則仍與仲景之所謂太陽中風,無甚差池。所以金元以來,每謂中風中經絡者,外有六經形症,通以小續命湯加減主治,張潔古氏且有桂枝續命、麻黃續命等六經加減,號為定法,豈非以風從表受,病在經絡立論?是又與《傷寒論》六經皆有中風之意,同一理論。

更證以《外臺秘要》中風方,首列深師之桂枝湯、麻黃,所治之證,所用之藥,皆與《傷寒論》之太陽中風吻合,益可知六朝隋唐之所謂中風,未嘗不與《難經》、《傷寒論》之所謂中風同一畦町,然必非近今所見眩暈暴僕、痰涎上湧、神志昏迷之中風,可斷言也。〔批〕(謂續命諸方為附會《傷寒論》太陽中風而作,語雖新奇,卻有至理。

再申之以方中所用諸藥,何以能治身體緩急、口目不正、舌強不語諸病?則雖有儀秦之辯,亦必不能為切當之解說。可見古人制方之時,本在五里霧中,今既大放光明,則似此雜亂無章之古方,必不可復存,以淆惑學者視聽。作者能推測古人制方之意,宛如身歷其境,真是傳神之筆。

)(壽頤按: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小續命湯,所謂治猝中風欲死,身體緩急,口目不正,舌強不能語,奄奄忽忽,神情悶亂等症,其實已無一非內風暴動,氣血上菀,激動腦神經,失其功用之病。

何嘗有外來之風邪,且何嘗有太陽經見症?而制此方者,乃比附於《傷寒論》之太陽中風,合用麻桂二方加味,本不可解,蓋制方者知身體緩急、口目不正、舌強不語等症之名為中風,而又見《傷寒論》有太陽中風之明文,遂誤認此之中風即彼之中風,因而依門傍壁,竟用太陽經例,製成此怪不可識之方。

試問身體緩急、口目不正諸症,何者有合於麻黃、桂枝之功用?而小續命湯諸味,又何者是身體緩急、口目不正、舌強不語等對症之藥?此皆百思而不得其解者。乃方下主治,且謂諸風服之皆驗,而後人皆稱小續命湯為中風之第一要方,終是莫名其妙。茲以其既用太陽之藥,姑以為必有太陽證耳。

究之身體緩急、口目不正、舌強不語之中風,必非仲景之所謂太陽中風也)。若《素問》、《甲乙》之所謂中風,亦皆外感之風邪,大率由淺入深,由漸馴劇,未嘗有昏僕傾跌、痰塞神迷之症。蓋外風襲入肢體,為患雖各不同,而皆自表及里,循次傳變,亦與忽然暴僕、昏憒無知之中風,見症絕異。

此惟景岳張氏曾言,《內經》諸風,皆指外邪立論,與神魂昏憒、猝僕痰塞之中風不同,而其他名賢之論中風者,無不以古證今,混而一之矣。(壽頤按:景岳創非風之論,立名未免不正,然能分別外風、內風見症不同,復申言古人之治中風,皆主外風,其論最為清澈,能使後學從此辨證論治,與他書之不分內外二因者,大有上下床之別。

惜其生平慣於溫補,亦復以膩補溫腎之法主治內風,則亦無效)若今之《金匱》,既名「要略」,中風一篇,寥寥數節,文義不甚貫串,則是斷簡殘編,未能明瞭。(壽頤按:《金匱要略》之中風,竟以內風暴動之不遂不仁、昏憒吐涎等症,指為風邪之在經在絡、入腑入臟,而後之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,乃無不以祛風散寒之藥治昏憒猝僕之內風矣。是外因內因之混合不清,即由《金匱》開其端,最是疑竇,後有專論詳辨之)

至巢氏《病源》,則分析各證,言之甚詳,而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中風之方,竟成巨帙。然統觀此三書之論證用藥,幾無一不從外風立法。凡是喎僻不遂、痿躄不仁、癱瘓不用等症,皆以為邪風之外襲。即至神情瞀亂、昏不識人、痰壅涎流、舌強不語之候,近人所□知為內動之風者,在古人亦必以為外風之入腑入臟。則用藥惟有散風泄表之一途,麻桂羌防,幾於千方一律,且皆為寒風設法。

則解表之劑,必主辛溫,薑桂椒辛,天雄烏附,俯拾即是。雖其間亦時有芩連石膏寒涼之品,而恆與溫中解表並轡以馳。是皆古人主治中風之定法,固無不以為外因之寒風也。(壽頤按: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中風之方,亦間有涼潤清熱之劑,而如徐嗣伯、許仁則之方論,且發明內熱生風之旨,實為河間、丹溪之先導,似不可謂古人皆主溫中解表一法。但古方中涼潤清熱之法,終是無多,茲以其大概言之,固辛溫者十之八九也。

其徐嗣伯、許仁則之方論見第三卷《古方平議篇》)〔批〕(徐、許二家之論中風,獨能知是內熱生風,乃唐以前之絕無僅有者。然即此已可見古人之病,亦猶是今人之病也。)逮乎金元以降,始有悟於昏憒猝僕之中風,病形脈症,確於外感風邪不類,乃漸變其論調而注重於內因。

河間主火,東垣主氣,丹溪主痰,持論雖各不同,而同以為病由內發,則與唐以前之皆指為外風者,所見大異,而古人通行之大小續命湯等泄散風邪之法,必與內因之證枘鑿不入,勢必不可復用。

然河間之論中風,既知為將息失宜,心火暴盛,固謂內動之風火也,而其論治,則又曰中風既為熱盛,治之者或用烏附等類之熱藥,欲令藥氣開通經絡,使氣血宣行而無壅滯,則又未脫古人專治寒風之窠臼矣。〔批〕(河間既知內熱生風,而反故意為古人熱藥斡旋,大不可訓。

)東垣之論中風,既知非外來之風邪,而為本氣之自病,固為內因之虛風也,乃治法又用潔古老人《保命集》舊說,謂中血脈者,外有六經形症,則以小續命湯加減治之;中腑者,內有便溺阻隔,則以三化湯等通利之;外無六經形症,內無便溺阻隔,宜大秦艽湯羌活愈風湯主之,則又用外感寒風之套藥矣。

〔批〕(《保命集》分此三綱,雖曰為外來之風病設法,然其時所謂中風之病,已無一非內動之風,則三綱之分,全是夢中說夢,以續命、愈風等方,皆是有害無利。不意東垣已說明內動之風,而仍教人用此祛風溫燥之藥,更是可怪。

)(坊刻《保命集》,多作劉河間著,且列於《河間六書》中,以劉名完素,張名元素而誤也,《四庫提要》已改正之,今稱潔古,昭其實也)是以此數家之說,雖恆為近世醫書援引,而宗其法者,治亦無效。明之薛立齋亦以內因立論,則倡為真水竭、真火虛之說,遂開趙養葵專用六味、八味之陋。

景岳張氏又約之以「內傷頹敗」四字,持論既籠統不切,而用藥又偏於膩補,則皆蠻鈍不靈,終無效果。惟皆從內風自煽著想,一洗古人辛散疏泄之習,或為彼善於此,然當風火披猖、挾痰上湧之時,而遽欲顧其根本之虛,滋補濁膩,適以助痰為虐,奚能有濟?獨有繆氏仲淳謂真陰虧而內熱生風,猝然僵仆,初宜清熱順氣開痰,繼則培本,分作兩層治法,乃有次序可言。則視薛、趙、景岳輩,獨能言明且清。

〔批〕(古人之論內風,治法必以仲淳此說為第一明白,今更加以「潛鎮」二字,則完壁矣。)近來西國醫家,謂此猝然昏僕之病,乃血沖腦經,失其功用,在彼以剖驗得之,據死於此病者腦中必有死血或積水,則血衝入腦,固無疑義。惟血在絡中,何故而直上衝腦,則亦未聞有精確之發明,因而亦無捷效之治驗。

光緒中葉,蓬萊張伯龍著有《雪雅堂醫案》,其論內風昏僕,謂是陰虛陽擾,水不涵肝,木旺生風而氣升、火升、痰升,沖激腦經所致,是以頃刻瞀亂、神志迷濛,或失知覺,或失運動,皆腦神經為之震動而失其功用之病。西醫謂之血沖腦者,正與《素問·調經論》所謂「血之與氣,並走於上,則為大厥」之旨吻合。〔批〕(此是二千年來破天荒之第一名論。

)頤謂亦即《生氣通天論》所謂「血菀於上,使人薄厥」之意。(菀,讀為「郁」。《詩》:彼都人士,我心菀結。箋,猶結也,積也。薄,讀為「迫」。《左傳》:「薄諸河」、「楚師薄於險」,皆逼迫之意。

《小爾雅廣言》:薄,迫也)其治法則惟以潛陽攝納為主,鎮定其上升之勢,使血與氣不走於上,則厥可定,而腦神經之功用可復,無論昏憒暴僕、痰壅氣促、喎斜不遂、癱瘓不仁、舌強不語、痿躄掣痛等症,猝然而起者,皆可猝然而安。此則闡發內風暴動證治,實能勘透淵源,精當確切,如撥雲霧而見青天,竟是《素問》以後,無人知此病情,至今而是病始有療治正法,開後學覺悟之門,至理名言,有如皎日。壽頤屢宗此旨,以治痰壅傾僕、神志迷亂者而效,以治肢體刺痛、手足不遂者而又效。

乃知伯龍此論,最是實地經驗,迥非前人之空言塗附者所能同日而語。得此而從,古百家方論皆可廢,雖謂伯龍為內風暴僕之開山祖師可也。〔批〕(能以實在治驗為證,方與空言之理想家,顯分畛域。

)抑頤因之而重有感焉,《素問》之言中風,非不明析,然皆外因之病,景岳所謂風邪中人,本皆表證,《內經》諸風,皆指外邪,故無神魂昏憒、痰壅僵仆、癱瘓抽搐等症,已是讀書得間,信而有徵。若內因之昏憒猝僕者,《素問》自有大厥、薄厥等條,而並不謂之中風。

在古人各明一義,辨別如分水之犀,本不慮後人之誤認。不謂《甲乙經》以擊僕偏枯、猝然暴死,指為偏中邪風,而《金匱》之中風篇,又以喎僻不遂、身重不仁、昏不識人、舌強吐涎,指為賊邪之在經在絡、入腑入臟。於是內風暴動之病,皆以為外感之邪風,亂《素問》之例,而內因外因之風,乃渾熔於一爐之中,糾纏不清,莫衷一是,不得不謂《甲乙》、《金匱》之誤。〔批〕(此是內風之病誤認外風之始作俑者,讀者必須認清,方不為古人所愚。

)而《巢氏病源》亦以內因諸症作外因說解。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諸方,亦惟以解表祛風之法,通治內風諸症,相沿成習,鐵鑄六州之錯者,將二千年。至景岳而始毅然決然亟為辨別,真知灼見,已是不可幾及,而其《非風》一篇,亦知是《素問》之厥,即此昏憒猝僕之病,又隱隱悟到大厥、薄厥之旨。蓋景岳有《類經》之作,其於《內經》用力最深,故能有此神悟。

獨惜其誤以非風立名,反覺言之不順。然獨能識得今之中風,可擬《素問》之厥,所見固是有真。而不聞更有人能助之闡發一言者,此則古書之真不易讀,而亦可見潛心體會,善讀古書者之難其選也。若西人血沖腦之說,在彼以實驗而有此發明,初不與吾國古書互為印證。

不意《素問》有大厥、薄厥兩節,久已明言於漢魏之前,即此可徵吾邦舊學自有精鑿不刊之至理,且可知醫為實用之科學,自必有徵實之證據。雖中西兩家學術淵源絕不相同,而果有實在之發明,終必同歸一致。〔批〕(得此兩節,可證吾因醫學在上古之世,最是戛戛獨造。

惜乎周秦以降,久已失傳,而漢魏六朝諸書,都不免空言塗附,此惟《素問》一編,秦火以前舊說,猶有存者,誠非漢唐名賢所可幾及者矣。)蓋疾病本是實事,陸九芝所謂一個病,止有一條理,斷不容各道其道,彼此歧異,更不能空談理想,幻說欺人。世固有消吾國醫學之徒以理論見長,而無當於事實者,試令尋繹此大厥、薄厥之旨,當可恍然於理論果為事實之母矣。惜乎晚近學者,目光不遠,不能早悟及此,致令內風暴動之病,久稱難治。

而今而後,凡有氣升痰升、昏眩猝僕之症,不獨漢唐家法溫燥升散之助桀為虐者,必不可誤讀古書,反以僨事,即河間、東垣、丹溪、立齋、景岳諸大家,雖各明一義,不無可取,然皆瞠乎後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