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壽頤

《中風斠詮》~ 中風斠詮自序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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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風斠詮自序 (1)

1. 中風斠詮自序

中風之病,猝然傾僕,痰壅涎流,而癱瘓不仁、舌強語謇、痙厥瘛瘲、抽搐昏憒諸危症接踵而來,甚則不動不言、如癡如醉。世之醫者,無不知是險候,而殊少捷應之治驗。即遍考古今醫籍,亦莫不各有議論,各有方藥,然尋繹其詞旨,大都模糊隱約,疑是疑非,所以如法治療,亦復無效。

〔批〕(古人未知有氣血上菀腦神經病之理,所以議論無不隔膜,則所定諸方又安得有效?),近之西國醫家,則謂此是血沖腦經之病,又有稱為腦失血、腦溢血及腦血管破裂者。觀其命名之義,固是離乎中醫舊說,別有發明。且據其剖驗所見,凡以是病死者,其腦中必有死血及積水,是血沖人腦,信而有徵。

〔批〕(此是確實證據,則古人共認為外來之邪風者豈非大誤?)顧血行於絡脈之中,何故而上衝傷腦,竟致血管破裂,則治彼之學者,亦未能明言其原理,是以亦未聞有切近之治效。

近人蓬萊張士驤伯龍氏《雪雅堂醫案》嘗論是病,則據《素問·調經論》「血之與氣,並走於上,則為大厥,厥則暴死,氣復反則生,不反則死」一節,而參用西學血沖腦經之說,謂腦有神經,分布全體,以主宰此身之知覺、運動,凡猝倒昏瞀、痰氣上壅之中風,皆由肝火自旺,化風煽動,激其氣血,並走於上,直衝犯腦,震擾神經,而為昏不識人、喎斜傾跌、肢體不遂、言語不清諸症,皆腦神經失其功用之病。〔批〕(引證古書,吻合無間,即參西學,又是明白曉暢,精切不浮。

似此論病,真是古人所未有。)苟能幹乍病之時,急用潛陽鎮逆之劑,抑降其氣火之上浮,使氣血不走於上,則腦不受其激動,而神經之功用可復。〔批〕((醐灌頂,魂夢俱安。)既以申明《素問》氣血並走於上之真義,復能闡發西學血沖腦經之原由,則新發明之學理,仍與吾邦舊學隱隱合符。惟西人據剖解所見,僅能言其已然之病狀。

而伯龍氏引證古籍,更能推敲其所以然之病源,言明且清,效近而顯,貫通中西兩家學理,沆瀣一氣,而後病情之原委,治療之正宗,胥有以大白於天下後世,洞垣一方,盡見癥結。始悟古今諸書,皆未能明見及此,無惑乎凡百議論,多不中肯,遂令百千古方,不得幸圖一效,則是病之所以號稱難治者,其實皆不能識病之咎也。〔批〕(有此發明,有此實驗,正不防推倒一切。

)壽頤嘗治甬人胡氏七十老嫗,體本豐碩,猝然昏瞀,不動不言,痰鳴鼾睡,脈洪浮大,重投介類潛陽,開痰泄熱,兩劑而神識清明,行動如故。〔批〕(此實地經驗。)又治南翔陳君如深,年甫三旬,軀幹素偉,忽然四肢刺痛,不可屈伸,雖神志未蒙,而舌音已謇,其脈渾濁,其舌垢膩,大府三日不行,則授以大劑潛降、清肝泄熱、滌痰通府之法,僅一劑而刺痛胥蠲,坐立自適。乃繼以潛陽化痰,調治旬余,漸以康復。

〔批〕(又一確證。)又嘗治熱痰昏冒、神志迷濛、語言無序者數人,一授以介類潛鎮、泄痰降逆之品,無不應手得效,覆杯即安。乃循此旨以讀古書,始知《素問·生氣通天論》「血菀於上,使人薄厥」一條,亦即此內風自擾,迫血上菀之病。更與西學血沖腦經之說,若合符節。

蓋《素問》此病,本未嘗有中風之名。凡《素問》之所謂中風,皆外感之風邪也。分別外因、內因,最是清晰,初無一陶同冶之誤。自《甲乙經》有偏中邪風,擊僕偏枯之說,乃始以內風之病,誤認外風。而《金匱》以後,遂以昏厥暴僕、癱瘓不仁諸症,一例名以中風,且比附於《素問》之所謂中風,於是內因諸風,無不以外風論治。

此其誤實自《金匱》、《甲乙》開其端,而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承其弊,反將《素問》之內因諸風忽略讀過,不復致意。〔批〕(讀書得間。是編之敢於糾正《金匱》、《甲乙經》者,其所據即在於此。苟能起仲景、士安於九京,當亦自知誤會。)於是《金匱》、《病源》、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諸書,後學所恃以為漢唐醫藥之淵海者,絕少內風之切實方論,詎非一大缺憾?〔批〕(古無專治內風之方藥,真是缺典。

)且令後之賢哲,如河間、東垣、丹溪諸大家,論及昏瞀猝僕之中風,雖明知其為火、為氣、為痰,病由內發,無與乎外感之風,而猶必以小續命、大秦艽羌活愈風諸方,虛與委蛇,姑備一說。豈非以腦經之理,古所未知,則見此無端暴病之或喎口眼,或廢肢體,或更不識不言者,終不能窺測其所以然之故?猶疑為外感邪風,錯雜其間,此即中風之名。

有以誤之,遂視古來相承不易之散風解表一法,必不敢獨斷獨行,直抉其謬,而內風、外風之治法,仍依違於兩可之間,則必使患是病者百無一愈。〔批〕(為古人說出依違兩可之原委,真情實理,全賴作者體貼入微,方能有此深入顯出之語。總之,古人於此病,皆未能識得真切也。

擒賤擒王,不當支支節節,瑣碎繁碎,反無一效。)今者得有伯龍此論,而《素問》之所謂氣血上菀,及西學之所謂血沖腦經,皆已昭如雲漢、炳若日星。凡是古人誤認外風之議論方藥,自不得不掃盡浮言,別樹一治療之正軌。惟是追溯致誤之源,則自《素問》而外,即《甲乙》、《金匱》已多疑竇,更何論乎唐宋以降。

苟非證明其沿誤之淵源,必有好古之士,致疑於新發明之學說大異乎千載相承之舊,而不敢堅其信用者,則泥古之弊尚是無形,而臨證之害伊于胡底。因是不辭愚昧,專輯一編,藉以研求始末。乃知《素問》辨別之精審,以及漢唐誤會之源流,未嘗不馬跡蛛絲,隱隱可見。〔批〕(翻案太大,不得不仔細推敲,表明源始,此編之所以議論反復,近於繁冗也。

)且尋繹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中風各方,亦時有清熱潛降之劑,更可知古人固恆有此肝陽上凌之病,但以習俗相沿,鮮有直斷為內熱生風者,則雖有良方,而後學亦不易悟得其妙用,坐令臨病之時,束手無策,寧不可嘆!〔批〕(此亦確證。何得謂古之中風,必非今之氣血沖腦?)爰為考證古今,疏其要旨,並述治療次第,具列於篇。

若其兼見之症,如口眼喎斜、肢體癱廢,或為舌短語謇、神迷言糊,或為痰塞昏蒙、痙厥屍寢,在古人不知是神經為病,恆欲分證論治,各立專方,求其一當,未嘗不闡幽索隱,大費心思。豈知捫燭扣槃,全非真相,則不揣其本而齊其末,卒無效力之可言。今惟以潛降為主,鎮定其氣血上衝之勢,使神經不受震激,而知覺、運動皆可恢復。

凡百兼症,胥如雲過天空,波平浪靜,正不必分條辨證,遊騎無歸。纂輯經旬,繕成三卷,准今酌古,似尚能識得機宜,裨益實用,持論務求其平,因以「斠詮」為名,貽諸同志。但期為病者得有切近之治驗,是於民命不無小補,或亦賢於無所用心者乎!

民國紀元丁巳十月,嘉定張壽頤山雷甫自序於滬北寓齋

序中所述陳如深之治驗,其病在丙辰七月,初覺髀樞不利,不半日而兩足掣痛,並及右手。頤至診視,已第三日,則四體俱僵,仰臥不可一動,引手察脈,即大痛呼號,慘於刀刃。其脈弦大有力,雖不甚洪數,而指下渾濁模糊,舌苔又滿白垢膩,已知是痰壅氣升之病。惟肢節痛楚,頗似風寒濕邪三氣雜至之痹證。

語言尚是清楚,而有時已覺謇澀。因詢其頰車是否如常,則曰自今日起,已漸漸牽強。遂直斷為肝火不藏,氣血挾痰,上衝入腦,震動神經之病。是以病發猝暴,忽然而至。惟時大府三日不行,有欲解不得解之意,蓋升多降少,地道不通,而氣血上菀,神經為病,未有已也。

因以清肝潛降、泄熱滌痰、疏通大府為劑,方用羚角尖水磨沖服五分,生石決、生牡蠣紫貝齒各一兩,生玳瑁、青龍齒、生磁石各六錢,皆先煎,陳膽星、天竺黃、仙露半夏、生白芍萊菔子各三錢,石菖蒲根、鹽水橘紅各一錢,礞石滾痰丸五錢,另用淡竹瀝三兩,加生薑汁三五滴,分三四次溫服。甫嘗一劑,是夜即掣痛大定,自起如廁,二便暢行。

明日復診,即安坐床頭,屈伸自若。此是肢體大病,初亦不敢必其果有捷效,而竟能應手有功者,則神經為病,動則俱動,靜則俱靜,足徵伯龍所論,確是此病一定不易之真情。設或誤認痛痹,投以疏風宣絡、行經發散之劑,豈不氣火愈浮,助其激動?為害又當何如!迨今歲八月,陳君又忽患髀關牽強,其時適發過瘧疾二次,誤謂外感未清,自服桂枝柴胡、羌活、川芎等各三四分一服,遂致四肢大痛,不可轉側,牙關緊閉,舌短不伸,神志欲昏,殆將痙厥,乃悟及丙辰舊恙,飛函邀頤,而又自服潛鎮化痰之法。比及頤至,則牙關已舒,手足已運,神清言楚,掣痛胥蠲,諸危症皆已銳減。

則辛溫通絡之害,及潛陽攝納之功,兩兩相形,尤其顯著。惟脈來混濁,舌苔垢膩,見症與前年無異,仍授潛鎮化痰,調治浹旬,任事如故。此君兩度僵臥,見者無不以為勢且癱廢,而幸能投劑速效者,是伯龍氏發明治法之第一實驗。蓋自有此病以來,固鮮有此如鼓應桴者,始知從前病家之誤於古方者,當必不少。

至今日而知是病之未嘗不可治,則其他病理之未經闡明者,殆難悉數,壽頤因之而尤為兢兢焉。此病以西學家有血沖腦經之說,而伯龍因以悟及《素問》氣血並走於上之一節,頤更以悟及血菀於上之一節,今得親自經驗,而確信經文二節,果為是病而設。〔批〕(不以新發明而自負,轉以得實驗而自視欣然。

似此虛懷若谷,非大有學問人,安肯道隻字?然欲求真實之學,亦必須如此存心,乃能日進。使習醫者皆能學到吾師之虛心,則國學昌明,正未有艾。願同道者共書諸紳,復何患中醫之江河日下,而為治新學者所垢病耶!祖培附識。)然《素問》一書,凡在醫家,何人不讀?讀之而不得其意,則姑且付之闕疑,不求甚解,此亦讀古書者無可奈何之事。頤以有此實驗,而始敢謂能讀《素問》之二節,始敢謂能治是病。

則《素問》之不能讀者何限,而民病之不能治者亦復何限?於此可知上古之醫理為不可及,而漢唐以下之議論有未可恃者。嗚呼!醫豈易言哉?世有好學深思之士,能於臨證之際,時時細心體驗,使病理漸漸昌明,可以與人共喻,庶乎吾邦醫學,始有進步可言。若僅能人云亦云,隨聲附和,抑末矣。

已未九月,壽頤又記

點句非古也,然以清眉目便讀者,則句逗自不可少,況乎書中關節正如畫龍點睛,尤宜揭出之,以求醒目。邇來新書多用此法,自有深意,山師是編,既為洛鈞先生點勘一遍,更加眉評,甚是爽心豁目,惟序言二篇皆未之及,祖培從吾師遊已逾六年,久承提命,於吾師心法,差能領略一二,謹為句讀,並書拙見,僭注於眉,當亦為同嗜者所許可也。

受業曹祖培謹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