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壽頤

《中風斠詮》~ 卷第二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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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第二 (1)

1. 第一節 脈因證治總論

自前賢有脈因證治之四綱,而後之談醫者,皆當備此四者以為治療之準則。脈者,所以考見其氣血之盛衰虛實也;因者,所以推溯其病情之根本淵源也;證者,所以昭著其發現之情狀;治者,所以昭示其入手之南針。凡讀古書以治今病,果能守此理法,具此目光,斷不患見地不明,識力無定。

而惟此內風暴動一證,則古人所論病因,皆是隔膜。今既能發明《素問》所謂氣血上菀之原理,則於因之一字,言之已詳,可不復贅。而其症又變態多端,病者各異。(如或病喎斜,或病癱瘓,或病麻木,或病刺痛,或失知覺,或失運動,或為瘛瘲抽搐,或為痙厥反張,以及舌短言糊、神昏迷惘諸症,無一非神經之病)昔賢論治,猶欲各就見症。

分別條目,以求一效,未嘗不絞竭腦力,費盡心思,究竟神經之真理未明,則根本既差,凡百枝葉,都無是處。後之學者,但能於發源之地,犀然牛渚,照見本真,則挈領提綱,自得其要,又何必枝枝節節,遊騎無歸。壽頤於此,獨無分證論治之條者,雖似立法未詳,竟是談醫之創格。

然已覆杯見效,屢經試驗之功夫,敢以閱歷所得,公之同好。則證之一字,固事實之所不必細辨,而亦處方之所不能兼顧者矣。惟是脈之見形,逆順有別,治之條目,宜忌須分,爰舉所知,試陳其略。〔批〕(本書獨無分證辨治之法,不可不補出作者本意。)

2. 第二節,脈法總論

內風之動,氣升火升,以致血逆上湧,沖激腦經,其脈未有不弦勁、滑大、浮數、渾濁者,甚者且上溢促擊,虛大散亂。蓋病本於肝,火浮氣越,自有蓬蓬勃勃、不可遏抑之態。弦而勁者,肝木之橫逆也;滑而大者,氣焰之囂張也;浮數者,陽越不藏,其勢自不能沉著安靜;渾濁者,痰阻氣機,其形自不能清晰分明。且也氣血奔騰,逆行犯上,脈象應之,而上溢入魚,促數搏指,亦固其所。

尤其甚者,則腦之神經,既為震動,而脈絡周流,失其常度,或為豁大而無神,或且散亂而無定,固已几几於一蹶不振,大氣不返之危矣。〔批〕(論脈精當,深入顯出,絕無模糊隱約之弊,是臨證功深,而識得此中神髓者,最是醫書中不可多得之筆墨。)[壽頤按:諸書之言促脈,皆以為數中一止,其說始見於《傷寒論》之《辨脈篇》,而王叔和《脈經》宗之。後之論者,無不以數脈一止為促,遲脈一止為結。

兩兩對舉,已成鐵案。獨高陽生之《脈訣》謂:促者,陽也。指下尋之極數,並居寸口為促。楊仁齋亦謂:貫珠而上,促於寸口,出於魚際。清乾隆時,日本人丹波廉夫著《脈學輯要》引《素問·平人氣象論》寸口脈中手促上擊者,肩背痛(《甲乙經》作促上數)。謂是並居於寸口,殊無歇止之義。

壽頤謂「促」字之正義,本以短促為主。其病在上,而脈乃上溢,既溢於上,必不足於下,因而以短促之義形容是脈,其旨甚顯。《素問》明謂:促上,而搏擊應指。讀法當於「上」字作一逗,則其義甚為明白,實無歇止之義可以意會。且因其脈之短促在於上部,而知其病在於上,為肩背之痛。

則促脈之獨盛於寸口,更覺明瞭。(此節所謂寸口,皆專指寸脈言之,非合寸關尺三部統稱之寸口)《素問》本旨,固以部位言之,以形勢言之,不以止與不止言也。《傷寒論》嘗重編於王氏之手,是以《辨脈篇》與《脈經》同作一解,疑亦是叔和手筆。

考仲師本論促脈四條,曰:太陽病下之後,脈促胸滿者;曰:太陽病桂枝證,醫反下之,利遂不止,脈促者,表未解也,喘而汗出者,葛根黃芩黃連湯主之;曰:太陽病下之,其脈促,不結胸者,此為欲解也。蓋胸滿結胸,喘而汗出,皆為邪盛於上,故其脈急促,獨見於寸。

〔批〕(仲景本論,傷寒脈結代,炙甘草湯主之一條,以結與代相對,而不言促,可見仲景意中不以促脈為歇止。)惟傷寒脈促、手足厥逆者,可灸之一條,既有厥逆,而其脈為促,頗以含有歇上之意。然丹波氏謂虛陽上奔,故脈促於寸部,則仍是陽邪壅於上,而氣不下達,手足為之厥逆,所以脈促於寸。丹波之說,甚有精義。

蓋高陽生之《脈訣》固多陋劣,不及《脈經》之精,獨此脈促一條,不用歇止之說,證以《素問》及仲景本淪,其理甚長。〔批〕(《脈訣》之不理於眾口久矣,然苟有可取則取之,是亦不以人廢言之意。)且「促」字之義,含有迫近、急速諸解,皆與上溢之脈為近。叔和因其迫急短促,有似於歇止,遂以數中一止立說,尚是差以毫釐,而後人只知有歇止之促,不知有促上之促,則謬以千里矣。

丹波氏引證極詳,且與上魚之脈同為一條,謂溢上魚際之脈,即促脈之尤甚者,皆是精當不刊之論。後之學者,必當宗之,而不可為叔和舊說所拘者也。壽頤於此,以促擊與上溢連舉,是用丹波新義,讀者弗以數中歇止之促脈觀可也],《素問·脈要精微論》謂浮而散者為眴僕。固明謂眩暈昏僕,即肝風之上楊,故脈為之浮。

甚者則氣將不返,故脈為之散。又謂來疾去塗,上實下虛,為厥巔疾,又明謂氣血奔湧於上,故脈亦踴躍奮迅而出。其來甚疾,且上既實,則下必虛,故几几於有出無入。其去若徐,謂之為厥,固即血菀於上之薄厥,氣血並走於上之大厥。謂為巔疾,蓋亦几几於說明氣血之上衝入腦矣,可見古人之於是病,論證辨脈,何等精當。

合此數條而融會其意,即知西人腦失血之名義,殊非創見。(西醫血沖腦經之說,近之談西學者,或謂之腦失血,且有謂為腦溢血、腦出血者,又有譯為腦血管破裂者,蓋但就解剖家所見之腦中死血而定其病名,更不復知其病從何來。壽頤謂其立名太覺呆板,不若「血沖腦經」四字,尚能說明病源。

蓋譯書者不能得其真意,遠不如舊譯血沖腦經之確當矣)獨惜習中醫之學、讀中醫之書者,曾不能知《素問》有此數條,即是內風暴動,猝然昏僕之確據,遂致漢唐以下,議論紛紜,競效盲人之捫燭,囂囂然自以為得之。而後生小子,乍窺新學之皮毛,反覺振振有辭,吒為心得,藉以揶揄吾舊學而鄙夷之,不屑復道。

其亦知中古二千年之前,固已言之綦詳,說盡原委,以視彼之言其然,而不能言其所以然者何如!〔批〕(新學家僅就耳目所能及者以立論,是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。此新學之實在情形也。尚復黨同伐異,斥舊學為無用,試令讀此,或能知所自反乎。)特苦於無人焉為之闡明,則雖有精義,而沉埋者亦二千年。

吾知古人有靈,當亦深恨於不能白晝現形,有以提撕而警覺之電。頤謂《素問》論內風之脈,惟此《脈要精微篇》兩節最為精當,且來疾去徐,上實下虛,正是氣血逆行,上衝入腦之真相,亦即並居寸口之促脈,惟肝陽暴動者有之。若《平人氣象論》謂脈滑曰風,又謂風熱而脈靜者難治。

《金匱》謂脈微而數,中風使然。《脈經》謂頭痛脈滑者中風,風脈虛弱也。《病源·小風篇》謂診其脈,虛弱者,亦風也;緩大者,亦風也;浮虛者,亦風也;滑數者,亦風電。則皆以外風言之,不可與內動之風混合為一。而後人之論中風脈象者,則多以內風、外風錯雜相合,疑是疑非,皆不足據。

總之,肝風內動之脈,無不浮大促上。其有力而弦勁者,氣火之實,閉證居多,是宜開泄;其無力而虛大者,元氣之衰,脫證居多,所當固攝。若愈大愈促而愈勁,則氣血之上衝愈甚,而氣將不返;愈大愈虛而愈散,則氣血之渙散,而亦將不返。必鎮攝潛陽之後,上促漸平,搏擊漸緩,弦勁者日以柔和,浮散者日以收斂,庶乎大氣自返,可冀安瀾。而指下模糊,濁大不清者,則氣血痰涎,互為凝結之見症也。

潛鎮化痰,頻頻清泄,而奔湧之勢,漸以和緩,即渾濁之形,漸以分明,此則臨證治驗之歷歷可指者。若夫澀小微弱等脈,在肝陽暴動之初,氣盛火升之候,固是理之所必無,而亦為事之所或有,則閉者氣塞已極,腦神經之知覺、運動,幾將全失其功用,而周身脈道,胥將凝結不通,於是弦、滑、洪大之脈,漸以澀小,漸以沉伏,此則大氣不返之危機,勢已鄰於一瞑不視。

而脫證之先見虛大脈者,其次亦必漸以虛微,漸以散亂,而至於指下全無,則皆絕證之不可救,而亦不及救者。此其大小滑澀之殊途,即可據以辨證之順逆夷險。惟虛寒之證,寒氣上衝,亦能激動腦神經,陡令神志昏瞀,或且痙厥瘛瘲,則面色唇舌,淡白如紙,其脈無不微細欲絕者,此非溫補脾腎不能回陽。

脈症與虛脫相似,而其實亦微有不同,是在臨證功深,見微知著,庶乎有此得心應手之神化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