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巖

《本草思辨錄》~ 卷一 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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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一 (4)

1. 黃耆

營氣始手太陰而出於中焦,衛氣始足太陽而出於下焦。營奉胃中水穀之精氣以行於經隧,衛舉胃中水穀之悍氣以行於肌表。黃耆中央黃,次層白,外皮褐,北產體虛松而有孔,味甘微溫,葉則狀似羊齒,明系由胃達肺,向外而不中守。有外皮以格之,卻又不泄出。獨莖直上,根長二三尺,故能由極下以至極上。

凡其所歷皆營衛與足太陽手太陰經行之境,論其致用,則未易一二明也。

劉潛江疏黃耆,以治陽不足而陰亦不利之病,不治陽有餘而陰不足之病,與陽不得正其治於上,陰即不能順其化於下四語,最為扼要。其解內經陽者衛外而為固,陰者藏精而起亟,雖稍落寬廓而理固如是。乃鄒氏以陽不勝陰,則五臟氣爭,九竅不通,與衛外起亟,強為牽合。

不知衛生總微論,以黃耆一味治小便不利,乃提陽於上而陰自利於下也。即經所謂起亟,劉氏所謂順其化於下也。五臟氣爭之九竅不通,則是陰之爭而非陰之不利,與此蓋毫釐之差耳。

黃耆與牛膝,皆根長二三尺,別錄皆言利陰氣。惟牛膝一莖直下而味苦酸平,黃耆一莖直上而味甘微溫。故牛膝利陰氣,是下利其陰氣。黃耆利陰氣,是從陰中曳陽而上而陰以利。牛膝有降無升,黃耆有升無降,皆屢驗不爽。劉氏謂黃耆先自下而上,又自上而下。鄒氏謂黃耆能升而降,能降而升。此蓋黃耆疏營衛之後,營衛則然,黃耆無此狡獪也。

凡藥之用宏而不專主於一者,辨之不精,即致貽誤。如黃耆補表而不實表,不實表故不能止汗。如人參之屬,疏表而不解表,不解表故不能發汗。如麻黃之屬,其亦能止汗、發汗者,則借黃耆疏通營衛、調和陰陽之力也。金匱方黃耆無不生用,後世多以蜜炙。然遇中虛之證,炙使向里,尚無不可。陳修園乃更分為鹽水、酒、醋諸炒法,則大拂其性矣。

繆仲醇謂黃耆功能實表,有表邪者勿用。豈知黃耆惟不實表,故表邪亦有用之者。如本經之排膿止痛,金匱之治風濕、風水、黃汗,皆堪為不實表之據。若傷寒之邪,宜從表泄,黃耆雖不實表,而亦無解表之長,且有補虛羈邪之患,斷非所宜也。

足太陽脈上額交巔,黃耆入太陽經,故能上至於頭。膀胱與腎為表裡,故亦能益腎氣以化陰而上升。凡方書治尿血等證皆是。汪訒庵云:陰虛者宜少用,恐升氣於表而里愈虛。斯言得之矣。

試以金匱用黃耆諸方言之:小建中湯尤在涇詮解之精,實勝諸家。惟黃耆建中湯加黃耆兩半,第視為充虛塞空,則失之泛矣。諸不足三字所該者廣。營衛二氣,豈能升降無愆。芍藥用至六兩,意在斂里破脾結。加黃耆則為疏營衛之氣,俾胃中津液,得輸於營衛而無阻。核之黃耆桂枝五物湯,黃耆與生薑俱較此加倍,且減芍藥去甘草,顯為宣通血痹而然。

豈建中加黃耆,是徒取補塞乎。桂枝加黃耆湯之黃耆,則尤非徒補之謂矣。黃汗與中風汗自出之汗,同為邪汗,同宜化邪汗為正汗,桂枝正的對之方。然黃汗由於陽虛,與桂枝證之但須泄邪者,瘥有不同,故減少桂芍而加疏表補虛之黃耆,以泄邪而化氣。至腰臗痛,身重,小便不利,則由陽不下通,尤非黃耆不能下疏其衛。

黃癉脈浮亦用之者,正以黃耆為太陽藥也。然則耆芍桂酒湯,何為抑之以苦酒哉。蓋黃汗同而身腫不同,渴亦不同。腫則陽微表虛,不任汗解,渴則水氣鬱於三焦,腎陰不得上朝,自當以通陽化氣瀉水為亟。耆芍桂枝取以通陽而化氣。苦酒則泄熱瀉水而下達,三物得之,由三焦一氣直下也。

去生薑者,不使橫擴也。去甘棗者,恐其中停也。用黃耆特多,則因其虛。以補劑驅邪,故須六七日乃解,無速效也。防己黃耆湯治汗出惡風,而不以桂枝湯加減者,以彼無濕此有濕也。風水亦用此方,以與風濕無異也。風濕例用麻桂,而此不用者,蓋彼為身痛,此則身重,身痛者風盛而喜動,身重者濕盛而喜靜。脈浮則邪仍在表,表可不解乎,然汗已出而虛虛可慮。

濕可不驅乎,然濕即去而風必愈淫。惟防己解肌表之風濕,直泄而不橫泄。黃耆宣營衛之壅蔽,疏表而亦補表。脾土強則能勝濕,故佐以術甘。薑棗多則妨身重,故減其分數。又以後坐被上,被繞腰下,助下焦溫化之氣,而邪得以微汗而解。視夫徒知發汗利水補虛,而不能與病機相赴者,真有霄壤之別。

皮下例宜發汗,而防己茯苓湯,雖水氣在皮膚中而脈不言浮,四肢則聶聶動而腫。經云:肉蠕動名曰微風。是水浸其脾,脾陽不能達於四肢,而又為微風所搏,故動而腫。動而不痛,脈不浮,則發汗非宜。防己為風水要藥,偶以茯苓,使直泄於小便。病在皮膚,非黃耆不能益氣疏表,故加之。辛甘合而生陽,加桂草者,又兼以治其本也。

汗出表虛而宜止汗之證,而四逆加人參與茯苓四逆諸湯,仲聖用人參不用黃耆,以參能實表,耆不實表也。感傷風寒而宜發汗之證,如桂枝與麻黃諸湯,仲聖絕不加耆,以表有邪,非表之虛也。表有邪而挾虛者,則參不宜而耆為宜。然耆能直疏不能橫解,且性味甘溫,驅邪豈其所勝。

故風濕、風水、黃汗等證,仲聖用黃耆,亦只為防己茯苓之輔而已。惟補虛通痹,則耆之專司。故黃耆建中湯、黃耆桂枝五物湯,皆以黃耆統率全方。仲聖之辨藥,可謂精矣。後世用黃耆為表劑而至當者,無如唐書許允宗之治柳太后病風,以黃耆防風煮數十斛,於床下蒸之,藥入腠理,一周而瘥。此必尚有外證可憑,故開手即以解散風邪為治。

經云:邪之所湊,其氣必虛。又云:大氣一轉,邪風乃散。夫補虛散邪,法亦多端,而黃耆防風收效若是之捷者,何也?病者脈沉口噤,自屬經絡機竅為風邪所中,陽虛而陰壅,大可想見。黃耆非風藥,而補陽利陰,通其氣道,厥有專長。防風得之,乃克由陽明達表,大驅其風。

此其得訣,在認定脈沉可任黃耆,否則遇中風脈浮汗出而用之,不愈助其虐乎。宋人許叔微醫學至深,而其用黃耆,則似不如允宗之當。本事方載邱生病傷寒尺脈遲弱,叔微謂未可發汗,而以黃耆建中加當歸,先調其營血,極為有見。然尺弱宜兼益腎陰,而用由太陽上升之黃耆,不無可商。

好在黃耆兩半而芍藥則倍之,故服至五日而尺部亦應也。

陸定圃冷廬醫話,載許辛木部曹謂其嫂吳氏,患子死腹中,渾身腫脹,氣喘身直。其兄珊林觀察,檢名人醫案得一方,以黃耆四兩,糯米一酒鍾,水煎與服。即便通腫消,已爛之胎,成十數塊逐漸而下,一無苦楚。又山陰王某患腫脹,自頂至踵皆遍,氣喘聲嘶,大小便不通,許亦告以前方,煎一大碗,服盡而喘平,小便大通,腫亦隨消。繼加祛濕平胃之品,至兩月後,獨腳面有錢大一塊不消。

更醫痛詆前方,迭進驅濕猛劑,竟至危殆。仍以前方挽回,用黃耆至數斤,腳腫全消而愈。黃耆治腫脹有此大效,得不詫為異事。然此亦仲聖早有以示人者,金匱凡水濕之證,身重身腫,皆不禁用黃耆,皆使水濕下行。許氏所治亦是水腫。內經三焦為水道,膀胱為水腑,黃耆從三焦直升至肺,鼓其陽氣,疏其壅滯。

肺得以通調水道,陰氣大利,此實黃耆之長技。其腳面之不易消,與用耆至數斤,蓋由僅仗此一味,而制方之道,猶有所歉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