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穎甫

《經方實驗錄》~ 第一集上卷 (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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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集上卷 (10)

1. 第一四案,葛根湯證(其三,穎師講授,佐景筆記)

師曰,予昔在西門內中醫專校授課,無暇為人治病,故出診之日常少。光華眼鏡公司有袁姓少年,其歲八月,臥病四五日,昏不知人。其兄欲送之歸,延予診視以決之。余往診,日將暮。病者臥榻在樓上,悄無聲息。余就病榻詢之,形無寒熱,項背痛,不能自轉側。診其脈,右三部弦緊而浮,左三部不見浮象,按之則緊,心雖知為太陽傷寒,而左脈不類。時其兄赴樓下取火,少頃至。予曰:乃弟沉溺於酒色者乎?其兄曰:否,惟春間在汕頭一月,聞頗荒唐,宿某妓家,揮金且甚巨。予曰:此其是矣。今按其左脈不浮,是陰分不足,不能外應太陽也。然其舌苔必抽心,視之,果然。予用:

葛根(二錢),桂枝(一錢),麻黃(八分),白芍(二錢),炙草(一錢),紅棗(五枚),生薑(三片)

予微語其兄曰:服後,微汗出,則愈。若不汗,則非予所敢知也。臨行,予又恐其陰液不足,不能達汗於表,令其藥中加粳米一酒杯,遂返寓。明早,其兄來,求復診。予往應之,六脈俱和。詢之,病者曰:五日不曾熟睡,昨服藥得微汗,不覺睡去。比醒時體甚舒展,亦不知病於何時去也。

隨請開調理方。予曰:不須也,靜養二三日足矣。聞其人七日後,即往漢口經商云。

佐景按,前案葛根湯證其二,乃吾師晚年醫案,故其一種斲輪老手大刀闊斧之風度,躍然筆下紙上。若本案葛根湯證其三,則為吾師之中年醫案,故其一種戰戰兢兢、如履薄冰之神情,亦顯乎字裡行間。行年之於學力,學力之於魄力,有如是者。亦可見吾《經方實驗錄》所言者,乃無一語虛訛。雖然,余錄本案之義,卻不在此。

《素問·金匱真言論》曰:「夫精者,身之本也。故藏於精者,春不病溫。」《生氣通天論》曰:「冬傷於寒,春必病溫。」此數語也,凡習中醫者類能道之。然而議論紛紛,每悖經旨。佐景不敏,請以本案袁姓少年病為《內經》之註釋可也。簡言之,袁姓少年宿妓荒唐,不藏於精,故生溫病。

治之以葛根湯,應手而起者,以葛根湯為溫病之主方故也。夫精者,津之聚於一處者也;津者,精之散於周身者也。故精與津原屬一而二、二而一之物。其人平日既不藏精,即是津液先傷,及其外受邪風之侵,乃不為太陽中風,亦不為太陽傷寒,而獨為太陽溫病,乃不宜乎桂枝,亦不宜乎麻黃,而獨宜乎葛根湯。此《內經》《傷寒》之可以通釋者也。

抑尤有當知者,藏精之要,初不必限於冬時,然尤以冬時為甚。故《傷寒例》曰:「冬時嚴寒,萬類深藏。君子固密,則不傷於寒。觸冒之者,乃名傷寒耳。」溫病之成,初不必限於春日,觀袁姓少年之呻吟於仲秋可知,然尤以春日為甚。蓋春繼冬來,於時為邇,冬不閉藏,使擾乎陽,則春不發陳,無能隨天地萬物以俱生榮也。

精之泄,初不必限於男女之間,凡志勤而多欲,心怵而常懼,形勞而致倦,高下必相慕,嗜欲傷目,淫邪惑心者,是皆不藏於精之類也,然尤以直耗腎精為甚。故吾人可作結論曰:「冬不藏精,春必病溫。」必,猶言多也。此經旨之所當達觀者也。

雖然,余走筆至此,竊不禁凜然有所懼焉。所懼者何?曰:人將以本案為根據,而伸其溫病伏少陰之說。蓋所謂少陰雲者,指足少陰經腎言也。余曰:腎精虧耗者,全身津液不足,一旦外受邪風之侵,無能祛邪,反易化熱,此猶為抽象之言,差近於是,猶曰:平素腸胃虛寒者易患桂枝湯證,同不失為平正之論。

若必欲一口咬定溫病之邪氣久伏於腎,則猶曰中風證之邪氣必久伏於腸胃,其可通乎?不特此也,小兒天真爛漫,腎精不耗,為何患麻疹等一類溫病特多?蓋為其純陽之體,長育之日,需津既亟,化熱自易,初不關腎家事也。奈何溫病伏於少陰,發於他經之說,竟亦風行醫林,斯乃不可解者。

茲姑引選論一則,藉作本說之當頭棒喝。

張公山雷平議張石頑溫熱一案曰:「謂此證(石頑原案云:徽商黃以寬,風溫十餘日。壯熱神昏,語言難出,自利溏黑,舌苔黑燥,唇焦鼻煤。先前誤用發散消導藥數劑,煩渴彌甚。石頑曰:此本伏氣鬱發,更遇於風,遂成風溫。風溫脈氣本浮,以熱邪久伏少陰,從火化發出太陽,即是兩感,變患最速。

今幸年壯質強,已逾三日六日之期,證雖危殆,良由風藥性升,鼓激周身元氣,皆化為火,傷耗真陰。少陰之脈不能內藏,所以反浮。考諸南陽先師原無治法,而少陰例中,則有救熱存陰,承氣下之一證,可藉此以迅掃久伏之邪。審其鼻息不鼾,知腎水之上源未絕,無慮其直視失溲也。

時歙醫胡晨敷在坐,同議涼膈散加人中黃、生地黃。服後,下溏糞三次。舌苔未潤,煩渴不減,此杯水不能救車薪之火也。更與大劑涼膈,大黃加至二兩,兼黃連犀角,三下方能熱除。於是專用生津止渴,多服而愈),即是仲師之所謂風溫,誠為確論。然仲景原文明謂太陽病發熱而渴,不惡寒者為溫病,只以外感言之,其見證同為太陽病。

但傷寒與溫病之所以異者,一則發熱惡寒而不渴,一則發熱不惡寒而渴,何嘗有外感伏氣之別?亦何嘗有久伏少陰發出太陽之說?其下文風溫一節,以『若發汗』三字為提綱,則又明言傷寒以惡寒不渴,故當發汗,溫病既不惡寒且又加渴,則已是溫熱之邪,即無發汗之例。

若俗子不知,誤與傷寒發汗之法,則擾動陽邪,為火益烈,而身之灼熱更甚,是為風溫,即是誤汗之變證。所以脈則陰陽俱浮,證則自汗身重,嗜臥鼻鼾,語言難出,皆汗多傷液,陽明灼熱見證。成聊攝謂發熱而渴不惡寒者陽明也,言仲景雖冠以『太陽病』三字,其實無寒且渴即是陽明熱證,一語破的。可知宋金時人尚無不知是外感之溫熱,即至誤汗灼熱已為風溫,亦無不知是熱在陽明。

聊攝於風溫為病全節註文,又何嘗說到少陰上去?所以近賢亦有謂是節病證皆在陽明,仲景雖未有方,然治此風溫變證,宜用仲景陽明之例,以白虎為主方。言簡而賅,淺顯曉暢,是謂正直蕩平之坦道。所最可怪者,喻嘉言自詡絕世聰明,舍正路而不由,故意索隱行怪,以仲師風溫諸證一一附會少陰,自謂能讀《素問》冬不藏精一語。《尚論後篇》幾無一句不是牛鬼蛇神、奇形怪狀,遂開後人專言伏氣之謬。

一似溫熱為病,無一不從少陰來者,直不許世間有外感之溫熱。蓋著書者以為但講外感為病,盡人能知,似不足顯出作者識見之玄奧,必扭之捏之,說得伏氣若天花亂墜,方見得入木三分,造詣獨到。總是好名太過,務求其深,而不自知其走入魔道。以王孟英之臨證輕奇,處方熨帖,亙古幾無敵手,而《經緯》一編尚沿襲嘉言之謬,完全比附於伏氣二字,令人不能索解,更何論乎餘子碌碌。

然每見高談伏氣者,試一察其臨證用藥,何嘗有伏氣及外感之別,則仍是見證治證,了不異人,斷不能劃分兩路,無非故為高論,自欺欺人。即以仲景風溫為病諸證言之,嘉言雖謂一一顯出少陰經證,而陸九芝辯之,謂是一一皆陽明經證,且謂嘉言所言少陰,則處處聱牙,余所言之陽明,則句句吻合,至精且確。

始於黑暗獄中,大放光明,功德及人,頤以為不下於孟子拒楊墨,放淫辭,最是吾道之絕大幹城。《世補齋》文第九卷中,論喻嘉言者三篇,誠不愧字字珠璣,言言金玉。石頑此案妄稱伏氣,亦中嘉言之毒,究竟壯熱神昏,語言難出,自利溏黑,舌苔黑燥,唇焦鼻煤,無一非陽明熱證,而乃誤於發散,即是仲師所謂發汗已之風溫。所顯各證,亦與仲師本條處處吻合。

藥用涼膈加味,仍是陽明正治,又何必妄引少陰急下之例,捨近求遠,治法是而持論實乖。不過好奇之心勝,而故以驚世駭俗為高明,最是醫界之魔障。須知此是切理饜心實用之學,斷不可故求新穎,徒托空談。尚願好學之士,弗再蹈此習氣,庶乎易說易行,可以與人共喻。

世苟有以頤為好辯者,頤亦受之而不辭。」余讀此議,不禁折節歎賞,謂為擲地有金石聲,又豈溢譽之辭?張公以老成之年,發少壯之論,直可愧死今日一般青年之呆煞於舊經句下者!使當張公在日,余能早以仲聖所謂溫病為近陽明屬太陽一說進,諒來不受呵斥。然則今日之張公誰乎?我當師事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