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壽頤

《中風斠詮》~ 卷第二 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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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第二 (3)

1. 第五節 論脫證宜固

猝暴痙厥,多由肝陽上升,木火恣肆,是為熱痰壅塞,矇蔽性靈,多屬閉證。而亦有真陰虛竭於下,致無根之火倉猝飛騰,氣湧痰奔,上蒙清竅,忽然痙厥,而目合口開、手不握固、聲嘶氣促、舌短面青,甚則冷汗淋漓、手足逆冷、脈伏不見、二便自遺、氣息俱微、殆將不繼,是為真元式微、龍雷暴動之脫證,多兼有虛寒氣象,如面色、唇色多淡白無華,甚且青黯而必不紅潤(亦有四肢清冷,而面顴獨紅,是為虛火上浮之戴陽證,又非溫補下元不可);脈多微弱無神,或且不能應指,而必不滑數弦勁、搏指有力;聲音鼻息,必輕微斷續,或兼有痰聲,而必不息高而長、氣粗如鼾。

此皆元陰告匱,真氣不續,已幾於一厥不回,大命遂傾之險,與閉證之挾痰上壅、火升氣塞者,在在不同。則治法尤必以攝納真陰、固護元氣為當務之急,而戀陰益液之劑,即當與潛鎮虛陽之法,雙方並進,急起直追,方可希冀有一二之挽救。少緩須臾,即已無及,則如人參阿膠雞子黃等之滋養,必與龍蠣、玳瑁龜板鱉甲等大隊潛鎮之品,濃煎頻灌,庶有效力。而開泄痰涎諸藥,亦且不可羼雜其間,以減其滋填之力。

若肢冷脈伏,或自汗頭汗、如油如珠者,則陰亡而陽亦隨亡,非用參、附不可。〔批〕(亡陽者,以其真陰已竭,而孤陽飛越也,故回陽必用人參,以維真陰。而自明以來,遂謂參是陽藥,尤其可鄙。)其痰塞喉間,欲咯無力,藥不能下者,以真猴棗研末,煎石菖蒲根先服,暫平其逆湧之勢。如局方黑錫丹之鎮納浮陽,溫養下元,而能墜痰定逆,又是必不可少之要藥。

通關散稀涎散等之燥液克痰,辛猛開竅,則惟熱痰之閉證宜之,在脫證不可妄試。苟能痰壅一開,神蘇氣續,則滋液育陰、潛鎮攝納之藥,亦必急急續進,不可間斷,必能元氣漸回,形神漸振。

且在數日之內,神志清明,亦多倦怠嗜臥,尤必以此等大劑繼續投入,以固根基,以扶正氣,方不至藥方甫過,中流無砥柱之權,虛焰有復騰之慮,則中氣更衰,痙厥再作,益難圖治。〔批〕(補此一著,萬不可少。)此雖亦有痰湧喉關一症,似與人參、阿膠等之滋膩不合,須知此乃真陰既竭於下,是為腎虛上泛之痰,與實火之熱痰不同,〔批〕(申此一解,更是瞭然。

)苟非養液戀陰,必不能救垂絕之真元而蕺龍雷之浮火,此與肝火之上擾者,見症若或相似,而原因皎乎不侔。但以脈至之有力無力,及氣色之有神無神,聲息之粗悍微弱,舌苔之黃膩白潤厚薄辨之,其兼證大有可據,辨別亦是易易。〔批〕(似此辨證,真是如飲上池,隔垣畢見矣。

)非欲以此法概治熱痰上湧之閉證也,張伯龍論中用龜板、阿膠、生熟二地,蓋亦為此種脫證立法,而語焉不詳,未為細辨,恐有流弊,頤於上文固已極力言之。究之自有如此應用膠、地之病,亦治醫者之所不可不知。但此證本不多有,苟非確已到此地位,亦不可輕率援用。

近賢所論固脫之法,除參附一湯外,未見更有申明此中神髓者,爰以鄙見所及,補此一義,若昧昧焉而以施之於熱痰窒塞之候,則大謬矣。劉河間之地黃飲子亦治脫證之一法,說詳前卷及後卷中。

2. 第六節 論肝陽宜於潛鎮

猝暴昏僕之症,首在審定其為閉為脫,而分別論治,則入手之初,固已握定南針,燭照數計,而無誤入歧途之慮矣。然無論其或閉或脫,而所以致此猝然之變者,豈痰熱之自能壅塞,及元氣之傾刻渙亡耶?其閉者,則木火猖狂,煽風上激,而擾亂清空之竅;其脫者,則龍雷奔迅,僭越飛揚,而離其安宅之鄉。蓋木焰之鴟張,固肝膽之肆虐,而龍雷之暴動,亦肝腎之浮陽也。

故閉與脫之分歧,雖自有一實一虛,其來源固截然不侔,且形態亦顯分畛域。而閉與脫之合轍,則無論為肝為腎,皆相火之不安於窟宅,斯潛藏為急要之良圖。潛陽之法,莫如介類為第一良藥。池有龜鱉而魚不飛騰,否則大霧迷漫之時,躍於淵者,無不起於陸。此固造化自然之妙用,其吸引之力,有莫知其所以然者。

當夫浮陽上越,矇蔽靈府之時,正如雲霧漫空,天地為之晦塞,非得沉潛之力收攝陰霾,將何以掃蕩浮埃、廓清宇宙?此真珠母、石決明玳瑁牡蠣、貝齒、龜板鱉甲數者,所以為潛陽之無上妙劑,而石類中之磁石、龍骨具有吸力者,其用亦同。雖藥品亦甚尋常,而呈效最為敏捷,斷推此病之無等等咒。

若金石類之黑鉛、鐵落、赭石、辰砂等,惟以鎮墜見長,而不能吸引者次之。然惟痰火上壅,體質猶實者為宜,而虛脫者又當知所顧忌。其餘如石英浮石玄精石寒水石等,力量較薄,可為輔佐,非專閫材矣。〔批〕(物理自然之性,以入藥劑,無不如鼓應桴。古今本草,皆無此體察物理之真切發明也!)近人治痰熱,多用猴棗,是西藏及印度產品。

藏產者,顆粒甚小,而色青黑;印產者,大如雞卵,而色純青。考此物不見於古書,按其形狀物質,蓋亦牛黃之屬,是氣血有情,精神所聚,所以安神降逆,清熱開痰,頗有捷驗。而藏產者,質地尤其堅實,其力差勝。頤謂其色青而黑,正與肝腎二臟相合,故能攝納龍雷之火,而產於西睡,獨稟庚辛金氣,是以力能平木,以治肝膽橫逆,正合其用。

故閉證之痰熱壅塞,得之足以泄降,而脫證之虛痰上壅,亦可藉以攝納,並不慮其鎮墜之猛。〔批〕(說明物理之學,是真能格物致知者,豈附會五行氣運者所可夢見?(壽頤按:近人之治痰塞,每以珍珠為無上要藥,其實亦止是介類潛陽之品。雖曰陰精所聚,未嘗無清熱攝納之功,然按之實在效力,不過與牡蠣、決明、貝齒相似。

而俗人寶之者,徒見其價貴兼金,耳食者固不辨真味也。壽頤竊謂數分珠粉之效用,遠不如龍牡盈兩之煎劑,且研之不細,留滯腸胃,尚足貽害。在富貴有力之家,消耗金錢,視之殊不足惜,固亦無害,而在中人之產,又何能用財如糞土?醫者筆下,可以造福,而亦極易造孽。

尚望行道者隨時留意,萬勿蹈此惡習,費而不惠)〔批〕(珍珠本是貴重之物,而以藥理言之,性情功效,不過如斯。若在賽珍會上,得毋大殺風景?然作者寓意,乃是愛惜物力,又非憤世嫉俗、焚琴煮鶴者,所可引為同調。)惟閉證猶近於實,則開關之初,即用大隊潛降,鎮定其逆上之勢,而重墜劫痰,亦所不忌。以其泛溢之氣焰,尚是有餘,而本根雖虛,猶未先撥,則青鉛、鐵落之重,亦勘酌用。

而脫證純屬於虛,則入手之始,即須固液戀陰,參合此潛陽之品,而金石重墜,不容妄試。以其垂絕之真元,所存無幾,而千鉤一發,暴絕堪虞,則五味、首烏等之可以收攝真元者,又必並行不悖矣。此則同是潛藏龍相、攝納腎肝之大法,第證情有虛實之不同,即輔佐之品,隨之而變,然其為柔和肝木之恣肆,斂藏上泛之浮陽,固無以異也。

若其肝火之熾盛者,則氣火囂張,聲色俱厲,脈必弦勁實大,症必氣粗息高,或則揚手擲足,或則暴怒躁煩、耳脹頭鳴、頂巔俱痛,則非羚羊角之柔肝抑木、神化通靈者,不能駕馭其方張之勢焰,抑遏其奮迅之波瀾。而古方如龍膽瀉肝湯當歸龍薈丸抑青丸等,皆是伐木之利器,亦可因時制宜,隨證擇用。此則與潛降之意微有不同,惟在臨證時相度機宜,知所審擇,固非片言之所能盡者。

要知凡百病變,肝陽最多,而潛鎮柔肝之治,收效亦最奇捷。果能善馴其肝,使不橫逆,以治百病,胥有事半功倍之效。近賢王氏孟英治案,每以極平淡之藥味,治人不能治之危疑大病,其生平所最得力者,大約多在此「柔肝泄化」四字之中,神而明之,會而通之,用處極多,固不僅治此眩暈昏瞀者之第一捷訣也。〔批〕(觸類旁通,益人智慧不少。

)昔昔喻嘉言之論中風,嘗謂表裡之邪,大禁金石,蓋猶以肝木內動之風,誤認為外來之邪襲於表裡,惟恐金石鎮墜,引之深入。豈知風自內生,苟非鎮攝而安定之,萬不能靖狂飆而熄浮焰。試讀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中風各方,金石之品,久已習見,即如《金匱》所附之風引湯一方,既用龍牡,而又復用石藥六種,清熱鎮重。蓋已有見於風自內動,須用潛降之意。

獨惜古人不能明言其為肝風自動而設,則讀者亦莫知其用藥之精義。此中條理,尚非喻嘉言之所能知,更何論乎自檜以下?若時下醫家之治此病,亦頗尚清熱之法,然僅知清熱,終覺藥力薄弱,不能勝任,遠不如潛降之速效。此惟洄溪老人嘗一露其端倪,今得伯龍氏而始大暢其旨,可謂二千年來醫學中乍闢鴻濛之大覺悟矣。〔批〕(推崇之極,真不愧前無古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