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壽頤

《中風斠詮》~ 中風斠詮卷第一 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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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風斠詮卷第一 (4)

1. 第六節 論仲景傷寒六經皆有中風,本言外感之風,而後人誤以內動之風附會,六經遂有中風中經絡一說

《傷寒論》太陽病發熱汗出、惡風脈緩者,名為中風。本是外感風寒之病,與今之所謂傷風,無分軒輊,故主治之桂枝,溫經散寒,和調營衛而已。乃作注者,且謂仲景不曰傷風而曰中風,恐與鼻塞聲重之傷風相混云云,則過於重讀《傷寒論》,而疑仲景所言,必非輕淺之病,遂不問其證情之若何,用藥之若何,幾以《傷寒論》為不易讀,而傷寒方亦不易用,本淺近也,而反以為艱深。此仲景書之所以束諸高閣,而醫道之所以一落千丈也。

〔批〕(世之讀《傷寒論》者,隱隱然自有此心理,然皆其學識之未到耳。果有真知灼見,則仲師成法,無不切中病情,安見古人之方,必不可用之於今日?要非有實在經驗者,因亦未易言此也。

)其亦知太陽病為表病之第一步,桂枝湯治中風證,止是溫經解表,極輕極淺之功用乎?觀仲景以中風為外感風寒之病,蓋當時尚無傷風之名稱,絕非「中」與「傷」之字義,果有輕重於其間。(王秉衡《重慶堂隨筆》,亦言《傷寒論》之中風,即後世之傷風,傷與中字義無殊)又可見其所謂中風者,其症為發熱、汗出、惡風,則當時之對於昏憒暴僕者,必不謂之中風。

仲師之旨,固與《素問》若合符節,惟《傷寒論》之中風,不僅太陽一經,陽明有中風,少陽有中風,而三陰經亦各有中風之條,然其病皆在經絡,本未嘗深入腑臟。蓋以風邪中人,侵入肌腠經絡,本不擇定一經,太陽屬表,陽明、少陽,其經亦皆屬表,即曰三陰屬裡,然三陰之經,亦無不在表也。

仲景六經皆有中風,正與《甲乙經·病形脈診篇》所謂或中於陰,或中於陽,上下左右,無有恆常之說,同一理論。(壽頤按:萬病皆以六經論治,蓋經絡者,如臟腑之枝葉;臟腑者,如經絡之本根。病之輕者,多屬經絡,重則漸及腑臟,固不僅外感之病必先見經病也,而外感六淫之病,又無一不先從經絡感受。但不能拘執一經以為受病之始,如寒邪多先見太陽證,溫邪即多先見陽明證及少陽證。

仲景《傷寒論》次序,以太陽病始者,正以風寒之邪,必多先入太陽經,亦以太陽循行部位,自頭至足,所過之地位最多,外感初步必多太陽見症故耳。非謂傷寒之病必先太陽,次陽明,次少陽,如行路者必按部就班、循次進步也。自諸家之注《傷寒論》者,多謂太陽為六經之第一層,故表病必先太陽,已未免強分層次,執一難通。

又有謂六經傳變之次第,必先太陽,而後遞及陽明、少陽,以入三陰者,則又誤以仲景《傷寒論》之次序,認作病情傳變一定之次序。抑知病狀萬端,活潑潑地,豈有依樣葫蘆,逐步進退之理!《素問·熱病論》一日太陽受之,二日陽明受之云云,雖曰言其步驟之板法,以立之標準,固無不可,頤終嫌其說得太呆,恐非醫理之上乘。

而為《傷寒論》作注者,又有拘執一日、二日、三日等字面,教人必以日數推算,而辨其病在某經者,抑何呆笨乃爾?〔批〕(陳修園《傷寒論淺注》,此病最深。)又有知一日、二日之必不可以分別六經傳變者,則又造為氣傳而非病傳一說,尤其向壁虛構,畫蛇添足,更非通人之論。

試觀仲景六經,皆有中風之明文,《甲乙經》或中於陰,或中於陽之說,可見六經無一不可為受病發端之始,又何得曰一日必在太陽,二日必在陽明,三日必在少陽乎?近賢論傷寒溫熱病之傳經,已知病之輕而緩者,多日尚在一經,不必傳變;病之重而急者,一日遞傳數經,難以逆料。最是閱歷有得之言,學者必須識此,庶不為古人所愚。

要之,手足十二經,本無一經不能發病,而其傳變也,亦惟病是視,必不能謂某經之病必傳某經,然後可以見證論證,見病治病,心靈手敏,應變無方,豈不直捷?而傷寒傳足不傳手,溫熱傳手不傳足之說,皆是誓言,胥當一掃而空,不使束縛學子之性靈,方是斬絕葛藤之大徹大悟。

〔批〕(傳經之理,惟此數語足以盡之,須知十二經病,必無一定傳變,則傳足傳手,聚訟紛紜者,豈非多事?)此與昏憒猝僕之中風,病由內因者,源流各別,必不能混為一家。凡在醫家,固無不知《傷寒論》之中風與雜病之中風,顯分畛域。然而宋金以後,每謂昏僕之中風,有中經絡之一候,且申言之曰,中經絡者,必外有六經形症,通以小續命湯加減主治,則即從《傷寒論》之六經中風附會而來。

其意蓋謂昏僕之中風,即是外感之風,則風從表受,自然先及經絡,見仲景之《傷寒論》既有六經中風明文,而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專治猝中風欲死之小續命湯,又有桂枝、麻黃,合於仲景太陽證治,因謂此方可治在經之中風。

豈知制此續命之人,固已誤認昏僕之中風,同於《傷寒論》之太陽中風,乃竊取仲師聖法,合用麻桂二方加味,不知方中既用麻黃、防風發汗,而合用芍藥斂陰,已失仲景桂麻二方分證論治之正旨。(桂枝湯治太陽有汗,故以桂枝和營衛,即以芍藥斂陰液;麻黃治太陽無汗,故雖合用桂枝之和營衛,而必去芍藥。

桂枝、麻黃二方之分治,其主義即在麻黃、芍藥,一發一收)而更合以附子之溫、黃芩之清、人參之補,龐雜已極,全非仲師家法,乃後人見其麻黃與桂枝並列,謬謂此即仲景太陽經成例,又見其方中並有陽經之黃芩。陰經之附子,遂謂可以通治六經,實屬顢頇已極。〔批〕(申言小續命湯等方,不合仲聖六經條理,則似此諸方之良窳可知。

觀其層層辯駁,始知宋金以來,竟無一人不在夢中說夢,真是奇事。)至易老而定為六經加減之法,蓋亦心知是方之必不可以通治六經,因而為之更定其君臣,增損其藥品,以求有合於仲師六經條理。

究之亦表亦裡,亦溫亦清,叢雜繁蕪,仍無法度可言,又安能用之而有效力?〔批〕(易老六經加減古人方,以為銖兩悉稱,豈知經此一番議論,而潔古老人苦心孤詣,竟為蛇足,所以有前賢畏後生之說也。景岳之論續命湯,已謂水火冰炭,道本不同,縱有神功,終不心服,真是見到之語。

頤則謂小續命湯之治猝中風欲死,本是附會《傷寒論》之太陽中風,而制此鴻檬未判之奇方,乃後人之論中風,有中經絡之一證,又附會小續命之可治太陽經,而造此不可思議之病證。要知昏瞀卒僕之中風,既非在表之風邪,必非小續命湯之龐雜所能僥倖圖功。且猝中風欲死之證,本不在《傷寒論》六經中風例中,又何嘗有一是六經之形症。

然則凡百醫書,對此昏瞀卒僕之中風,恆嘐嘐然教人辨別六經,而仿用潔古老人之加減續命法者,最是此病之魔障。〔批〕(說明內風昏僕,本不在六經條理之中,則金元以來,凡百醫書,教人辨認六經而用藥者,豈非笑話?)不能解脫此層束縛,必不可語以氣血上菀之原理,而是病終不可治。

學者果欲求切實有效之治驗,則古今各家書中,似此陳陳相因之庸腐議論,不可不湔除淨盡者也。

壽頤按:凡百病證,輕者皆在經絡,重者則入腑臟,所以論病必當認定經絡腑臟,分證論治,固不獨傷寒溫熱,不能不守仲聖六經之範圍也。葉氏之論溫熱,既誤信傳手不傳足之說,杜撰首先犯肺,逆傳心包兩層,竟將陽明一經最多最要之病,置之不問,已聚六州之鐵,鑄成大錯。

然此老亦明知溫病熱病,必多陽明經腑之症,第苦於一口咬定手經在先,則胃是足經,無以自圓其說,乃更倚老賣老,信口雌黃,捏造河間溫熱,先究三焦二語,隱隱然以自己所說之肺病心病,歸之上焦,即以世間恆有之陽明熱病,歸之中焦。純是掩耳盜鈴手段,其計不可謂不狡,然自欺欺人,終不能使天下後世不一讀河間之書,試問溫熱三焦之語果出何處,則臆說立見其窮。

可嘆鞠通不學,竟以讕言作為鴻秘,所撰《條辨》即以三焦分篇,而耳食之徒,又能信此兩家,寶為兔園冊子,所謂葉派者遍於國中,於是治溫熱者,絕不聞分經辨證之論,豈不可駭?獨此昏瞀猝僕之中風,則是氣血上衝之腦神經病,不在十二經絡例中,而論者反欲拘執六經,強為比附。一則有經可據而無端破壞之,一則無經可尋而反以附會之,皆是邪說淫辭,不可不正。

然以中風附會六經者,則古時腦經之理,尚未發明,僅憑思想,而有此誤會,亦當為古人曲諒。以視葉氏之妄作聰明,破壞仲師條理者,其罪猶當未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