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壽頤

《中風斠詮》~ 中風斠詮卷第一 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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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風斠詮卷第一 (3)

1. 第四節 論醫學家類中之病名,不如徑作內風之明顯

金元以前,無所謂真中、類中也。蓋古人之所謂中風者,皆外風耳、寒風耳。既以為真是外來之寒風所中,則治療之法,惟有辛溫表散,以祛其風、勝其寒,對病發藥,直捷爽快。此古人不知有內動之肝風,不知有肝陽之風火,固不必為古人曲諱者也。

自河間、東垣、丹溪諸家之論出,而始知舉世之所共指為中風者,本未嘗感受外來之邪風,然又心疑於古人之恆以風藥、表藥治中風者,意謂古時必有邪風中人之病,於是以古書之中風,謂之真中,而即以其發明之痰中、氣中等證,謂之類中。以視古人之不問內因、外因,而惟從事於麻桂羌防、姜辛烏附者,其議論固已大有區別,而治法亦切近一步矣。

然既有類中之名,藉以立異於古人之所謂真中,則必以感受外風者為真中,而以未感外風者為類中。所以河間之論類中,謂為心火之暴盛,而並謂非肝木之風;東垣之論類中,謂為本氣之自病,而亦謂非外來之風邪;丹溪之論類中,謂為濕痰生熱,痰熱生風,而亦不以為肝動之風。

究之五臟之性,惟肝為暴,合德於木,動則生風,且其氣左升,剛果用事,苟不順其條達之性,則橫逆恣肆,一發難收。其為病也,氣火升浮,痰涎上壅,皆其有形之見症。然必以無形之風陽為之先導,而後火也、氣也、痰也,得憑藉之力,而其勢愈猖,此內風為患,暴戾恣睢,斷非外風之襲人肌表者可以同日而語。

乃論者惟知有痰中、氣中諸候,專治其有形之火與痰,而不治其主動之肝陽,宜其無應手之捷效。此無他,知其為類中而以為既名為類,即所以別於真中之風邪,而遂謂類中之與風無涉,於是柔肝熄風一層,最為是病之緊要關鍵,而略過不談,則凡是類中,皆不可治。

抑知氣中、痰中諸候,無不猝然眩暈,而漸至昏憒神迷、涎流傾僕,是皆肝陽陡動為虐,亦即氣血沖腦之變,苟非亟投鎮攝以靖內風,則當狂飈鼓舞,天旋地轉之交,日月無光,耳目矇蔽,將何以澄清宇宙,掃蕩群霾?壽頤以為與其仍類中之名,泛而不切,不能得其要領,毋寧以內風二字,揭諸天下,而顧名思義,易得旨歸。

是以輯錄此編,即以內風挈其綱領,庶幾名正言順,以見潛陽熄風一法,本是治內風者應有之要義,而後之學者,乃不復以新奇為疑,則病得有正當之治療。而壽頤探討古今,所費日力為不虛,是亦私衷之所竊慰者矣。〔批〕(既定其病名曰內風,而後潛陽攝納之治法,自然名正言順。

2. 第五節 論《甲乙經》之中風本是外因,而始有以內風之病認作外風之誤

吾國醫書,自《素問》而外,當以《甲乙》為最古,乃皇甫士安採集古書而成之,其藍本當猶在仲景之前。此嗜古之士,所當抱殘守缺,動懷古之遐思者也。乃近世醫家,恆奉《靈樞》為經,反置《甲乙》而不道,數典忘祖,其蔽深矣。惟以中風言之,則《甲乙經》「中風」二字,亦不多見,惟《病形脈診篇》有「身之中於風也」,及「五臟之中風」二句(《靈樞·邪氣臟腑病形篇》本此)。

又頻言邪之中人、虛邪中人,如《經絡受病篇》(《靈樞·百病始生篇》本此)、《陰受病發痹篇》(《靈樞·刺節真邪篇》本此),皆言病之次第傳變,無不以風從外感立論,與《素問》之所謂中風,最為吻合,絕非後世昏僕之中風可以比擬。又《十二經脈絡支別篇》謂肺手太陰之脈,氣盛有餘,則肩背痛、風寒、汗出、中風(《靈樞·經脈篇》本此),則亦外感之中風。肺主皮毛,故外感之邪從皮毛而入,即為肺手太陰脈之病。

所謂氣盛有餘者,是外感邪氣之盛,凡風寒感冒,畏風惡寒皆是。此即世俗之所謂傷風,而《甲乙經》亦謂之中風。可見與仲景之太陽中風,雖一屬足之太陽,一屬手之太陰,經絡不同,而同是在表之風寒,則同謂之中風,仍與《素問》之所謂中風無異,其非痰壅昏僕之中風,固彰明較著者也。〔批〕(此皆外風,確鑿可信。

)(頤按:《甲乙》此節,「風寒」二字,當作「惡風寒」。蓋傳寫者脫一「惡」字,與《傷寒論·太陽篇》之「惡風惡寒」同義,若無「惡」字即不可解。今本《脈經》及《千金方》引此節皆作「肩背痛風」,則又缺一「寒」字,更不可從)乃其《八正八虛八風大論》一篇則獨創異說,大是駭人。其文曰:風從其沖後來者,名曰虛風,賊傷人者也,主殺害,必謹候虛風而謹避之。

避邪之道,如避矢石,然後邪弗能害也。又曰:風從南方來,名曰大弱風;風從西南方來,名曰謀風;風從西方來,名曰剛風;風從西北方來,名曰折風;風從北方來,名曰大剛風;風從東北方來,名曰凶風;風從東方來,名曰嬰兒風;風從東南方來,名曰弱風。又曰:凡此八風者,皆從其虛之鄉來,乃能病人,三虛相薄,則為暴病猝死。

又曰:聖人避邪,如避矢石,其三虛而偏中於邪風,則為擊僕偏枯矣。又曰:賊風邪氣之中人也,不得以時,然必因其開也。其入深,其內亟也疾,其病人猝暴。又曰:人有猝然暴死者,何邪使然?曰:得三虛者,其死疾;得三實者,邪不能傷也。乘車之虛,逢月之空,失時之和,人氣之少(今《靈樞》無此四字)。

因為賊風邪氣所傷,是謂三虛。故論不知三虛,是為粗工。若逢年之盛,遇月之滿,得時之和,雖有賊風邪氣,不能傷也。(《靈樞·九宮八風篇》及《歲露論》本此)遂以擊僕偏枯、猝然暴死,認作偏中邪風,乃與《素問》中風之旨大異。〔批〕(此誤認內風為外風之作俑,又是鑿鑿可據。

繹其辭旨,蓋本於《素問·八正神明論》而演成之。壽頤謂《八正神明篇》之所謂八風虛邪、八正虛邪等說,已覺文義晦澀,不可索解,且亦無可證實。而《甲乙》此篇,竟因八正、八虛二語,演成此怪誕不經之說,欲以警世駭俗,是為文字之妖。

觀其以八方之風,各立名目,離奇怪僻,擬不於倫,全無義理可求,是何異於讖緯書中,五帝號之靈威仰、赤熛怒、含樞紐、白招拒、葉光紀之名稱,海市蜃樓本無實在,而其書確出於秦漢人之手,可見古人自有此一派邪僻之學。而《甲乙》此篇,文義多不聯屬,辭旨多不條達,尤為譾陋。

其所謂風從沖後來者,名曰虛風,賊傷人者,必謹候虛風而謹避之。試問何者謂之沖後,將何以謹候之而謹避之?又謂八風者,皆從其虛之鄉來,乃能病人,則又何者為虛之鄉?豈非惝恍迷離,莫可究詰?夫以人體及病情而言虛實,可說也,乃天空之風而亦有虛實,寧非大怪?且更有所謂虛之鄉者,則真是捕風捉影之談,何所取證?〔批〕(辨得何等透徹,可知《甲乙》此條,全是架空,必不可信。

)縱是古人自有此一種學說,亦是占角望氣、左道惑眾之流,於醫理病理,有何關係?雖似此杳冥恍惚之言,在《素問》亦所不免,而《甲乙經》為尤多,本可不錄,惟此條所謂三虛而偏中邪風,則為擊僕偏枯,又謂賊風邪氣中人,病人猝暴,則竟似猝暴中風、昏僕偏枯之病,皆即感受此外來之賊風所致,是以內風陡動誤認外風。

既昧於此病之實在證情,而徒以空言強為附會,顯與《素問》之所謂中風及僕擊偏枯二者,大相刺謬。且因此一條,而遂開後人專以散風泄表之藥,通治內風暴動之病,謬戾最甚,貽害最深,不可不辨。蓋其所謂擊僕偏枯者,即忽然昏僕,如有所擊,而肢體偏廢,癱瘓不遂也。

是即內風肆虐,火升痰升,氣血上壅,激亂腦經之候。在今日固已證明,本與外感之風渺不相涉,且在《素問》亦未嘗謂之中風。《通評虛實論》所謂僕擊偏枯,肥貴人則高梁之疾,已明言富厚之家,肥甘太過,濁膩壅塞,聲色貨利,戕賊真元,馴致陰虛火動,痰熱生風之病。未始不與大厥、薄厥數條隱隱符合,且與今之西學家所謂血沖腦經之情狀息息相通。

而《素問》之所謂中風,則止以風邪外感言之,亦未嘗雜以暴僕偏枯諸症。〔批〕(引證鑿鑿,言明且清。試遍讀《素問》全部,雖外風、內風尚未分析明言,然兩者之各明一義,絕不相混,則顯而可指,信而有徵。初不料《甲乙》是篇,竟創此模糊疑似之說,乃始以內風之病,比附於外風之因,豈非未悟《素問》之旨,而以臆說欺人。此則以經證之,而《甲乙》此條,已可不攻自破。

惟以《甲乙》之書,終是中古相傳之舊,世之談醫者多宗之,而唐人偽撰《靈樞》,又全錄《甲乙》之文,舉世方共尊之為上古醫經,又誰敢輕加評議,宜乎外風、內風,永永混淆,莫能是正,遂令漢魏隋唐之言中風者,無不以昏僕不遂等症,一概作為外風。

所以《千金》、《外臺》中風方論,各成巨帙,論症則昏迷欲死,皆是邪風;論治則麻桂羌防,千方一律,乃令內風猝動之病情治法,幾不可得之於漢魏六朝隋唐諸名醫之言論,而猝暴昏僕之中風,勢必百無一治。追源禍首,當以《甲乙》此條為始作之湧,為害之烈,誠不下於洪水猛獸。

此記所謂言偽而辯以疑眾之可殺者也。〔批〕(老吏斷獄,無枉無縱。)若篇中文字,忽謂賊風,忽謂虛風,忽謂三虛相搏,則為暴病猝死,忽謂三虛而偏中邪風,則為擊僕偏枯,疑是疑非,忽彼忽此,尤令人頭腦冬烘,無從捉摸,正以其議論之皆是鑿空,所以竟無一定主義,更不足辨矣。

或謂暴風中人,頃刻僵絕,如明人《玉機微義》所述甘州大風之事,固亦有之(《玉機微義》此條,詳見後文「真中風病必不多有」條中),則《甲乙經》此節,正可引作真中風之確證。又安見昏憒暴僕者之皆是內因,且古人中風之方,必以散風、溫中、補虛三者並進,本為虛而受邪設法,似《甲乙》此說,未可厚非。

頤謂《玉機微義》之事,是偶然之異氣,不可以論民病之常,且亦非《素問》所謂中風之本旨。蓋昏憒暴僕之病,《素問》固皆在內風之例,而人之病此者,多未嘗猝遇暴風之變也。

若夫自漢迄唐,中風各方,皆主溫中、泄表、補虛者,又因《甲乙經》三虛而偏中邪風一句,如法炮製,不問病情之是否合用,此又一犬吠影,百犬吠聲之惡習,正是《甲乙》此條之應聲蟲。醫道至此,可謂迷惘已極,而病家何辜,慘罹浩劫,亦大可憐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