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穎甫

《經方實驗錄》~ 第一集上卷 (2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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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集上卷 (25)

1. 第三二案,大承氣湯證(其四,穎師講授,佐景筆記)

師曰,陳姓少年,住無錫路矮屋,年十六,幼齡喪父,惟母是依,終歲勤勞,尚難一飽。適值新年,販賣花爆,冀博微利。飲食失時,飢餐冷飯,更受風寒,遂病腹痛拒按,時時下利,色純黑,身不熱,脈滑大而口渴。家清寒,無力延醫。經十餘日,始來求診。察其證狀,知為積滯下利,遂疏大承氣湯方,憐其貧也,並去厚朴。計大黃四錢,枳實四錢,芒硝三錢。書竟,謂其母曰:倘服後暴下更甚於前,厥疾可瘳。其母異曰:不止其利,反速其利,何也?余曰:服後自知。果一劑後,大下三次,均黑糞,乾溼相雜,利止而愈。此金匱所謂宿食下利,當有所去,下之乃愈,宜大承氣湯之例也。

白話文:

醫生說,陳姓少年住在無錫路的一間矮屋裡,十六歲,幼年喪父,只有母親相依為命。母親終年辛勤工作,仍然很難吃飽飯。適逢新年,他就去賣鞭炮、爆竹,希望能賺取一點微薄的利潤。由於作息不定,經常吃冷飯,又受了風寒,於是生病了。症狀是腹痛拒按,時常瀉肚子,大便純黑色,不發燒,脈搏滑大,而且口渴。家裡貧窮,無力請醫生看病。過了十幾天,他才來求診。看了他的症狀,知道是積滯性瀉肚子,就開了大承氣湯的藥方,並且出於憐憫他貧窮,去掉了厚朴。用藥劑量為大黃四錢,枳實四錢,芒硝三錢。寫好藥方後,對他的母親說:如果服用後瀉肚子比以前更加嚴重,那他的病就可以痊癒了。他母親驚訝地說:不制止他的瀉,反而讓他瀉得更快,這是什麼道理呢?我說:服用後你就知道了。果然,服了一劑藥後,大便三次,都是黑色的糞便,乾濕交雜,瀉肚子就停止了,病也好了。這就如同《金匱要略》中所說的宿食瀉肚子,必須有所除去,瀉出來才能痊癒。這就是使用大承氣湯的道理。

佐景按,大論曰:「少陰病,自利清水,色純青,心下必痛,口乾,咽燥者,急下之,宜大承氣湯。」可以互證。《溫疫論》曰:「熱結旁流者,以胃家實,內熱壅閉,先大便閉結,續得下利,純臭水,全然無糞,日三四度,或十餘度,宜大承氣湯,得結糞而利止。服湯不得結糞,仍下利,並臭水,及所進湯藥,因大腸邪勝,失其傳送之職,知邪猶在也,病必不減,宜更下之。」延陵吳又可先賢能言此,誠不愧為仲聖之入室弟子矣。

白話文:

景嶽按語說,《傷寒論》中講:「少陰病,自己拉肚子,大便清稀如水,顏色純青,心窩一定疼痛,口乾,咽喉乾燥的人,趕快讓他拉肚子,宜用大承氣湯。」可以互相印證。《溫疫論》中說:「熱邪壅結於胃腸,因胃中實熱而內熱壅閉,開始大便祕結,接著拉肚子,純粹是臭水,完全沒有糞便,每天拉三四次,甚至十幾次,宜用大承氣湯,拉出結實的大便,拉肚子就會停止。服用了大承氣湯後,不能拉出結實的大便,仍然拉肚子,而且是臭水,及所服用的湯藥,因大腸邪毒很盛,喪失了傳送的功能,知道邪毒還在,病情一定不會減輕,宜再用下法治療。」延陵人吳有可是先賢,能說出這些話,實在不負做仲聖入室弟子的名聲。

客曰:「仲景論傷寒,又可論溫疫,子烏可混而一之?」曰:「籲!是何言也?仲聖曰:『觀其脈證,知犯何逆,隨證治之。』客知此大義乎?吾中醫之長處,即在能識此證字,苟察病者所犯為大承氣湯證,則投以大承氣湯,所犯為四逆湯證,則投以四逆湯,服湯已,其效若響斯應,則其前病之何名,初可勿拘拘也。傷寒家曰,此傷寒也,此自利清水也,此嘔吐而利,是名霍亂也。

白話文:

有人說:「仲景討論傷寒,又可以討論溫疫,難道兩種疾病可以混為一談嗎?」我說:「哎呀!這是什麼話?仲聖說:『觀察病情,就可以知道病因,然後根據症狀加以治療。』難道你明白這個重要的道理嗎?我們中醫的優點,就在於能夠認識這個『證』字,只要觀察到患者所患的是大承氣湯證,就給予大承氣湯,所患的是四逆湯證,就給予四逆湯,服藥後,其療效就像回聲一樣迅速,那麼其以前疾病的名稱,一開始就可以不用拘泥了。傷寒學派說,這是傷寒,這是自利清水,這是嘔吐和腹瀉,這是霍亂。

溫熱家溫疫家曰,此溫病也,此溫疫也,此熱結旁流也,此絞腸痧也。推而至於西醫師曰,此急性傳染病也,此腸炎也,此虎列拉也。余曰,凡此所稱,皆是也。然使醫者不識其證,而誤投方治,則其所稱之病名雖合,皆非也。由是論之,有清二百餘年,醫家輩出,只知傷寒溫病之爭,不研數百證方之辨,此皆懵懂人也。降至近年,國醫館成立,為中醫界闢一新紀元,彌足慶賀。

白話文:

溫熱學派和溫疫學派的人說,這種病是溫病,這種病是溫疫,這種病是熱結旁流,這種病是絞腸痧。他們把這些病推而廣之到西醫師那裡說,這種病是急性傳染病,這種病是腸炎,這種病是霍亂。我說,他們所指稱的病,都是存在的。然而如果醫生不認識這些病的證狀,而是錯誤的投藥治療,那麼他們所指稱的病名雖然相同,卻都是不對的。由此看來,清朝二百多年來,醫家輩出,卻只知道爭論傷寒與溫病,不研究數百種證候的辨別和方藥的應用,這些都是糊塗人。到了近年,國醫館成立,為中醫界開闢了一個新的紀元,這真是值得慶賀的事。

然而袞袞諸公,嘗惟病名之是論,或主從中,或主從西,筆墨紛爭,案牘載途。反將中醫學最著重之證與方,置而未問,卒也築室道謀,用不潰成,冷眼靜觀,得毋與清人之失,同一覆轍,而無以負舉國人士期望之殷殷乎?余也無似,於醫學並未深造,初不敢妄有論列,致犯當世大家。然而骨鯁在喉,稍吐亦快。

白話文:

但是眾多醫學界的前輩,總是隻在乎疾病名稱的正確與否,有的尊崇中醫,有的尊崇西醫,筆墨之間爭執不已,文件堆積如山。反而把中醫學最重視的證據和方法放在一邊,不去探討,最終就像蓋房子卻沒有規劃好道路,事情無法順利完成。我冷眼旁觀,難道會和清朝人的失誤犯上相同的錯誤,辜負全國人民的殷切期望嗎?我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才能,在醫學上也沒有深入的研究,所以不敢胡亂評論,以免得罪當代的醫學權威。但是這個問題就像一塊骨頭卡在我的喉嚨裡,吐出來之後才會感到舒服些。

凡此所附論者,尚不過為吾所見之一極小微點,他日有暇,當暢陳拙懷,以就教也。」客唯唯而退。

白話文:

這些我目前所說的,都只是我所見的一小部分而已,改天有空,我會將我的不成熟的看法詳細說明,請您指教。」客人連連應聲答應後就離開了。

曹穎甫曰,治病必求其本,故醫者務識其病根所在,然後可以藥到而病除。若泥於病名之殊異,多有首尾兩端,始終不敢用藥,以致人於死者,豈不惜哉?

白話文:

曹穎甫醫師說,要治療疾病,就一定要追究其根本原因,所以醫生一定要認識病因所在,纔可以對症下藥,讓疾病痊癒。如果只拘泥於病名的不同,就容易出現頭腳不顧的現象,從頭到尾都不敢用藥,導致病人死亡,豈不是太可惜了嗎?

佐景又按,柳氏谷孫,吾醫中之賢者也。所著《溫熱逢源》一書,膾炙醫林。茲錄其治驗二則,曰:「光緒初年冬仲,徐君聲之因欲服補劑,囑為定方。予診其脈,兩尺浮數絃動而不靜。予謂據此脈證,當發冬溫,補劑且從緩進。因疏方黃芩湯加生地,囑其多服幾劑。當其時,飲啖如常,並無疾苦,勉服三兩劑,即停不服。迨十二月十七,忽振寒發熱,兩日後漸覺神情昏糊困倦,熱勢蒸郁不達,神呆,耳聾,面垢。此少陰伏邪化熱外達,其勢外已入胃,而內發於陰者,尚未離少陰之界,而並有竄入厥陰之勢,病情深重而急。予以至戚,誼無可諉,不得不勉力圖之。先與梔豉黃芩二劑,繼進清心涼膈法兩劑,均無大效。而痙厥昏譫,舌燥唇焦,病勢愈急,乃用調胃承氣加洋參、生地、犀角、羚羊、元參養陰清泄之品。兩劑之後,始得溏糞如黴醬者二遍。間進犀、羚、地、芍、豆豉、梔、丹、芩、元參,養陰熄熱,清透少陰之劑,而熱似不減,乃再與調胃承氣合增液法,又行垢糞一次。此後即以此法與養陰清泄之法,相間迭用。自十二月二十三起至正月初十,通共服承氣八劑,行宿垢溏黑者十餘次,裡熱始得漸鬆,神情亦漸清朗。用養陰之劑,調理兩月而全。按此證少陰伏邪本重,其化熱而發也,設熱邪全聚於胃,即使熱壅極重,猶可以下泄之藥,背城借一,以圖幸功。乃中焦之熱勢已劇,而伏熱之潰陰分者,又內熾於少厥兩陰之界,岌岌乎有蒙陷痙厥之險,不得已用助陰托邪之法,從陰分清化,使其漸次外透。其已達於胃者,用緩下法,使之隨時下泄。戰守兼施,隨機應變,如是者將及兩旬,邪熱始得退清。假使攻下一兩次後,即畏其虛而疑不能決,則其險有不堪設想者。然則焦頭爛額得為今日之上客者,幸也!」又曰:「長媳徐氏,戊戌七月患感冒,挾肝氣發熱、脘痛、嘔惡不納者五六日,八月朔,得大解頗暢。余謂大便一通,病可松也。不意至夜,寒熱大作,噁心乾嘔,徹夜不止,與左金、平胃、溫膽、瀉心均無寸效。至初五日,煩躁口渴,舌燥起刺,予以其質弱陰虧,慮其不耐壯熱,急思乘早擊退,冀免淹纏。遂用涼膈合瀉心法,佐以洋參、石斛等,連進兩劑。得大解兩遍,嘔惡即止,而裡熱不減。間服養陰泄熱藥一二劑,大便仍不行,而舌苔灰黑轉厚,乃改用調胃承氣合增液法,間日一進。每進一劑,即行一次,糞色或黃或黑,或溏或結。又進三次,至十五日,方中大黃重至五錢,乃腹中大痛,宿糞暢行。當時冷汗肢厥,幾乎氣脫不回,急進人參以扶正氣,始能漸定。自此次暢行後,裡熱漸鬆,用藥總以養陰扶胃為主。每間三四日,大解不行,即用人參湯大黃丸藥一服,或瀉葉湯一盞,大便始行。而糞色仍黑紫如醬。至九月初,乃能漸進米湯稀粥,然每至三五日大解不通,即覺胃熱熏郁,須與清泄,得大解始平。至九月十九日,服瀉葉湯後,忽然宿垢大行,得黑垢半桶之多。然後積熱濁熱始得一律肅清,不再有餘熱熏蒸矣。自初病至此,共用大黃三兩零,元明粉一兩零,人參參鬚二三兩,洋參、麥冬各十餘兩,鮮地、石斛各一斤,其犀、羚、珠粉等味用數少者不計焉。此證因陰虛質弱之體,患此大病,米飲不沾唇者一月,而得全性命者,緣自病迄今,始終以扶正養陰為主。故雖屢瀕危殆,而卒獲保全。其積垢行至一月有餘而始淨,則初念亦不及料也。然從此可知時病之餘熱不解,皆由積垢不清所致,斷不可顧慮其虛,轉致留邪生變也。又此證最易惑者,其脈始終細弱,毫無實象,惟將見證細意審察,究屬體虛證實,惟有用洋參、鮮地、石斛、大黃,以養陰泄熱為至當不易之治,碻守不移,始得回一生於九死也,亦幸已哉!」足見柳氏治陽明實證用承氣湯法,使邪從溏糞宿糞而解,近師又可,遠宗仲聖,不失為治病能手。乃氏始終念念於少陰,不忘於伏氣,得毋與張氏石頑同坐一失,而難免張公山雷之議乎?斯乃不能不為柳氏惜矣!

白話文:

佐景又補充道,柳氏谷孫,是我國醫界中的賢者。他寫的《溫熱逢源》一書,在醫界中廣為流傳。現在摘錄他的兩則治驗,他說:「光緒初年的冬天,徐君聲之因為想要服用補藥,請我為他定方。我診了他的脈象,兩尺脈浮數絃動而不靜。我說根據這個脈象,應該會發冬溫,補藥還是暫緩服用。於是開了黃芩湯加上生地黃的方子,囑咐他多服幾劑。當時,他飲食如常,並沒有什麼不適,勉強服了三、四劑後,就不服了。到了十二月十七日,他突然振寒發熱,兩天後逐漸感到精神恍惚,疲倦,熱勢蒸鬱不達,神呆,耳聾,面垢。這是少陰伏邪化熱外達,其勢外已入胃,而內發於陰者,尚未離開少陰的界限,而且還有竄入厥陰的趨勢,病情深重而危險。我因為他是至親好友,不能推辭,不得不勉強為他治療。先用梔豉黃芩兩劑,再用清心涼膈法兩劑,都沒有什麼大的效果。而痙厥昏譫,舌燥脣焦,病勢更加危險,於是用調胃承氣湯加上洋參、生地黃、犀角、羚羊角、元參養陰清泄的藥物。兩劑後,才排出像黴醬一樣的溏糞兩次。間服犀角、羚羊角、生地黃、芍藥、豆豉、梔子、丹皮、黃芩、元參,養陰熄熱,清透少陰的藥物,而熱勢似乎不減,於是再用調胃承氣湯合增液法,又排出一次垢糞。此後就用這個方法與養陰清泄的方法,交替使用。從十二月二十三日起到正月初十日,一共服用了承氣湯八劑,排出了宿垢溏黑糞便十餘次,裡熱才逐漸緩解,精神也逐漸清爽。用養陰的藥物,調理了兩個月才痊癒。

根據這個病例,少陰伏邪本來就很嚴重,其化熱而發作,如果熱邪全部聚集在胃部,即使熱壅極重,還可以通過下泄的藥物,背城借一,以求僥倖。可是中焦的熱勢已經很嚴重了,而伏熱的潰陰分者,又內熾於少厥兩陰的界限,岌岌乎有蒙陷痙厥的危險,不得已用助陰託邪的方法,從陰分清化,使其逐漸外透。其已達於胃者,用緩下法,使之隨時下泄。戰守兼施,隨機應變,這樣將近二十天,邪熱才逐漸退清。如果攻下一、兩次後,就害怕他的虛而猶豫不決,那麼其危險就難以想像了。可見焦頭爛額得為今天的上賓,是多麼的幸運啊!」

柳氏谷孫又說:「我的長媳徐氏,戊戌七月患感冒,挾肝氣發熱、脘痛、嘔惡不納者五六天,八月朔日,大解暢通。我認為大便一通,病情就可以緩解了。沒想到到了晚上,寒熱大作,噁心乾嘔,徹夜不止,與左金丸、平胃散、溫膽湯、瀉心湯等藥物都無一點效果。到了初五日,煩躁口渴,舌燥起刺,我認為她體質虛弱,陰虧,恐怕不能忍受壯熱,急思趁早擊退,希望免於纏綿病痛。於是用涼膈合瀉心法,佐以洋參、石斛等藥物,連服兩劑。大解兩次,嘔惡即止,而裡熱不減。間服養陰泄熱藥一二劑,大便仍不行,而舌苔灰黑轉厚,於是改用調胃承氣湯合增液法,間日服用一次。每次服用一劑,即行一次,糞色或黃或黑,或溏或結。又服用三次,到了十五日,方中大黃的重量加到五錢,於是腹中大痛,宿糞暢行。當時冷汗肢厥,幾乎氣脫不回,急服人參以扶正氣,才逐漸安定下來。

從這次暢行後,裡熱逐漸緩解,用藥總以養陰扶胃為主。每隔三四日,大解不行,即用人參湯送服大黃丸藥一服,或瀉葉湯一盞,大便才通。而糞色仍黑紫如醬。到了九月初,才逐漸能進食米湯稀粥,但每隔三五日大解不通,即覺胃熱燻鬱,須與清泄,得大解始平。到了九月十九日,服瀉葉湯後,忽然宿垢大行,排出黑垢半桶之多。然後積熱濁熱才全部肅清,不再有餘熱燻蒸了。從初病至此,一共用了大黃三兩零,元明粉一兩零,人參參鬚二三兩,洋參、麥冬各十餘兩,鮮地黃、石斛各一斤,其犀角、羚羊角、珍珠粉等藥味用數少者不計。此證因陰虛質弱之體,患此大病,米飲不沾脣者一月,而得全性命者,緣自病迄今,始終以扶正養陰為主。故雖屢瀕危殆,而卒獲保全。其積垢行至一月有餘而始淨,則初念亦不及料也。然從此可知時病之餘熱不解,皆由積垢不清所致,斷不可顧慮其虛,轉致留邪生變也。又此證最易惑者,其脈始終細弱,毫無實象,惟將見證細意審察,究屬體虛證實,惟有用洋參、鮮地黃、石斛、大黃,以養陰泄熱為至當不易之治,碻守不移,始得回一生於九死也,亦幸已哉!」可見柳氏谷孫治療陽明實證用承氣湯法,使邪從溏糞宿糞而解,近法又可,遠宗仲聖,不失為治療疾病的能手。但是柳氏始終念念於少陰,不忘於伏氣,恐怕與張氏石頑一起犯了同一個錯誤,而難免遭到張公山雷的責備吧!所以不能不為柳氏谷孫感到可惜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