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懋修

《文十六卷》~ 卷七·文七 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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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七·文七 (3)

1. 咳嗽論

經云:十二經皆有咳,不獨肺也。但以肺為華蓋,其位最高,為諸氣出入之道路,故咳無不涉於肺耳。咳與嗽有別,其標皆因乎痰。有聲有痰者謂之嗽,有聲無痰者謂之咳。而痰與飲又有別,其本皆出於水。水之稠者為痰,水之稀者為飲。稠則嗽之即出,稀則非咳不出。且有咳而不出者,人遂謂為乾咳。

共目為肺之燥,而不知其為脾之濕。非獨濕與干相反,且並水飲兩字,從此亦不聞於世,而其所用藥無非滋潤之品。飲證得之,愈潤愈燥,遂成炎上之火。及其火既上炎,而煎熬津液,變為骨蒸。臥則喘作,動則汗出,痰氣腥穢,喉破失音,變為癰痿勞怯之狀,皆可預計。病至此,不可為矣。

夫咳嗽初起,本為微疾。治之之法,皆在《金匱》篇中。《金匱》於咳嗽分作兩門,一在肺癰肺痿門,為第七。一在痰飲門,為第十二。同一咳嗽也,其所以必兩見者,豈無故哉。詳玩兩門方治,一主達表散壅,一主滌飲利氣,獨不於此時一用滋補。乃時人一見咳嗽,絕不用達表利氣法,而輒以兜鈴、蛤、殼、紫菀、款冬、阿膠沙參、二冬、二地、龜板鱉甲之屬,凡與咳嗽為仇者,罔不畢集。猥云:傷風不醒便成勞。

未幾而果成勞病。是其所以成勞者,藥為之,非病為之也。及其既成勢,無可救。孰知勞之為病,本不能救於已成之後,而必使之不成於未勞之先乎。其何以使之不成?則有表宜散,有壅宜達,有飲宜滌,有氣宜利,及其有火則宜泄宜降。咳嗽雖久,萬無不止之理。即不然,而並不服藥,咳嗽亦能自止。

此正不令成勞之大作用也。況既曰傷風,何以使之不醒?即不醒矣,何以任其不醒?即使久而失音,如古所謂「金空則鳴,金實無聲,金破碎亦無聲」者,亦當有別,仍不得但作破碎觀也。然而難矣。

2. 喘壅非即喘脫辨

天位乎上,地位乎下,人生其間,一氣所包舉而已。人在氣中,猶之魚在水中。魚不自知其在水,人亦不自知其在氣。氣即是風,人之氣息頃刻離風即死。《內經》言:風氣通於肝。是即生生不窮之氣也。凡所為陰氣、陽氣,衛氣、營氣、中氣、宗氣、水穀之氣,皆就吾身之氣之正者言之。

凡所為熱氣、冷氣、陷下氣、逆上氣、升降不利之氣,皆就吾身之氣之病者言之。是氣也,呼則出,吸則入,得天地之清寧。其數常,出三而入一。人惟不知身內之氣全賴有身外之氣,故但知有身以內之氣,不知有身以外之氣耳。夫人一呼則氣出,所出者身以內之氣也。一吸則氣入,所入者非身以外之氣乎?無身以外之氣,則身以內之氣便不靈,而不相為用。

故人死而氣絕者,外之氣不能入內之氣,但有出則氣絕不續,理有固然。人當無病之時,內氣外氣息息相通,時以新氣換陳氣,即以正氣敵邪氣。一遇外感內傷,則本氣即為之郁。所謂郁者,內氣不得通,則外氣不得入。但去其氣中之郁,則氣之不入者自入,即氣之不通者自通,而氣復其常,何病之有?一經滋補,始但阻滯乖忤,繼則周身壅閉,內氣愈不通,外氣愈不入。不通不入,其氣乃絕。

吾見喘壅一證,往往胸高膈滿,掇肚抬肩。此時此際,有宜散表以通其氣者,有宜疏里以通其氣者,有宜清熱逐寒以通其氣者,有宜消食導痰、行淤解結以通其氣者。不此之務,而將氣為邪壅之喘認作無氣以續之喘,謂之上氣不接下氣,視同少陰息高之證,抑之,遏之,降之,納之,轉壅轉補,轉補轉壅。旦夕之間,含補而死,良堪痛憫。

故不憚作危苦之詞以告病家之欲明此理者。

《說文》:喘,疾息也。疾息也者,本書「歂」。口氣引也。《廣雅》喘,息也。《釋名》:喘,湍也。湍,疾也。氣出人湍疾也。《史記·倉公傳》:令人喘逆,不能食。《難經》:喘咳。張世賢注:肺主氣。邪居肺,則氣不順而喘咳,此皆與《漢書·丙吉傳》「牛喘吐舌」、《王莽傳》「匈喘膚汗」同為氣逆不順而已。至於虛脫之喘,則必與他不治之證同時並作,方可慮其致脫。

奈何一見不順之氣,並無他不治證,而即以脫為言哉!

3. 逸病解

自逸病之不講,而世但知有勞病,不知有逸病。然而逸之為病,正不小也。劉河間《傷寒直格》列有「八邪」。稽其目,曰外有風寒暑濕,內有飢飽勞逸。逸,乃逸豫、安逸,所生病與勞相反。經云:勞者溫之,逸者行之。行謂使氣運行也。則《內經》本有逸病,且有治法。

乃後人引河間語,每作「風寒暑濕、飢飽勞役」。夫河間以「內外八邪」標題,既曰八邪,當有八病。故以飽與飢對,逸與勞對。若作勞役,則只有七邪矣。此《內經》所以謂勞則宜從溫養,逸則利於運行。早將勞與逸截分兩病也。張子和云:飢飽勞逸,人之四氣。陳無擇云:瘧備三因,飢飽勞逸。

二子並能言之審其病之為逸,便須用行濕健脾、導滯理氣之法。凡人閒暇則病,小勞轉健。有事則病反卻,即病亦若可忘者。又有食後反倦,臥起反疲者,皆逸病也。流水不腐,戶樞不蠹,其故安在?華元化曰:人體欲得勞動,但不當使極耳。動則穀氣易消,血脈流利,病不能生。

否則五禽之戲,熊經鴟顧,何以可求難老也?許鶴巢中翰聞余言而韙之,且云枚乘《七發》所以能愈楚太子者,其即此病也。夫語足解頤,而余亦因此益悟仲景理中之旨。夫逸之病,脾病也。脾為太陰,為陰中之至陰。中者,陰也。故仲景之理中湯,即仲景之理陰法。以白朮為君,乾薑為臣,參、草為佐。

此則真理陰也。自張介賓不識「陰」字,以陰為血,必用熟地理陰,一若重用熟地多至八兩,而血即可補足者,致靈胎有「熟地入肚,立化為血」之譏。其於仲景溫藥理陰之法相去幾何耶!王公大人以久逸之體,待漏入朝,亦若同於風霜勞頓,而多享上壽者,正賴有此小勞以治其逸。況每日五更,獨得乾坤清氣為多哉。

因此又悟李東垣升陽散火之方,不用陽藥,又不用陰藥之妙,則以其人另是陽為陰遏之病,不是陽虛,亦不是陰虛也,此即河間逸病也。亦即經所謂:逸者,當行也。逸病夫傳,而陽為陰遏之病亦失傳。行之之法失傳,而升之散之之法亦失傳。余特為表而出之,作逸病解。